盛德十四年正月十九。鮮紅的日出從山頂上升起，明晃晃的日頭照在宮殿金燦燦的琉璃瓦上，厚厚的積雪融化，帶來屋檐下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對馮憑來說，是個好日子。半個月以來，第一次走出暗的牢門，得見天日。

作為一個系“謀反”罪的宦家屬，能保全命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宮為奴，也比丟了腦袋，或者被賣為娼要好的多。沒有淪為后者，只因為是孩，而且年小，今年才七歲。

跟馮憑一道宮的，一共有十三名犯。年紀都在十歲以下，大多是宦眷，到其父兄或者宗族株連的。

其中不乏或知道名字的，或悉的面孔，不過馮憑都不敢跟們說話，深深的低頭看著自己腳面，假裝不認識。一路進宮來，全然沒有看見這皇宮是什麼樣，也看不到那些林軍，太監，唯一能看見的就是服，還有許多腳。通過聲音，還有腳來辨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目只到膝蓋以下。

許多腳排一排，徐徐向前移著。犯們都是腳的，有的腳白，有的腳枯瘦，有的干凈一些，有的非常臟。干凈白的大概是剛換上囚服，枯瘦臟污的，可能已經在牢中呆很久了。

馮憑的腳是在牢中呆很久了。

冬天冷，不抗凍，腳趾頭生了凍瘡，死翻出來，顯出慘白的。

太很好，凍瘡一見到暖和就作，此時到腳上的難當，的用一只腳去踩另一只，用疼解。

腳兩邊是寬達數丈的城門子，城門外面是值守的宮衛，穿皮甲，手持著武□□。引從高聲呼喝著。

貞順門下立著三五個宦，擺著一只黑漆漆的長案。有宦坐在案前秉筆，將這一批宮的犯依次登名，錄籍，造冊，犯一一上前報名姓歲數。

旁邊有兩名宦，手中拿著長尺，登完名的犯便走過去，由拿著長尺的太監給們檢查。主要是檢查上有沒有虱子，以及有沒有什麼疫病。

檢查通過了，再將們按照人員缺額或需要，分去宮中各個職司。

到馮憑了。

“姓名。”

“馮。”

宦說：“姓名！”

“憑……”

宦在冊子上寫了名字，又打量長，估了個歲數。

旁邊宦用長尺抬起馮憑的雙手，檢查上。上是夠臟的，不過好在沒有虱子，只是手腳長了凍瘡。

犯們初宮，大多是被分配到掖廷。掖廷是宮居住的地方，宮中犯罪的人，或者失寵的妃嬪通常被囚在這里，犯人家屬也會發來此服役。

馮憑同孩們一同被領到掖廷，便有過來，將們帶到一間四面風的空屋子里。屋子里架著幾口大鍋，鍋中用艾葉煮著熱水，兩個使嬤嬤將們了服，讓們站在地上，用艾葉煮過的熱水給們澆，從上到下一邊澆，一邊用布洗們上的污垢。

換下的臟服，被太監抱出去，統一燒掉，防止把疫病帶到宮中。

孩們都的溜溜的，一個接著一個，像市場上的魚一樣接洗刮。馮憑從來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過服，本以為會難堪，然而竟然也沒有什麼覺，就是那嬤嬤手勁很大，的皮很疼。手腳的凍瘡在熱水里泡過，的非常難。好在上積攢了半個月的污垢終于洗干凈了，不再臭哄哄的難。

換上了宮中特制的褐麻服，馮憑正式為了掖廷的一名宮。

在掖廷，馮憑得到了一份工作，清洗唾壺。

各種各樣的唾壺，金的，銀的，玉的，不知道沾著誰的口水和排泄，但是同樣都非常，比孩子們頭上木質的裝飾要昂貴一千倍，一萬倍。

練的宮手把手教們，怎麼持瓶盂方便清洗，不容易手掉落，要將瓶朝著自己，不能朝著外面，否則瓷玉溜，掉出去摔碎了要罰。完了又一人發給們一只小刀，教們檢查瓶，如果有手清洗不掉的污跡，要用小刀細細的刮干凈，不能留在上面。

這些瓶盂遠看著并不臟，然而洗起來黏黏的非常惡心。用手掏，用刷子刷，過幾遍水。夏天還能忍，冬天井水結冰，寒冷刺骨，手進去，就覺十個指頭上的都要和骨頭剝離開來。

宮們都長凍瘡，一到冬天，兩只手都腫了紅蘿卜，還要在水里一直浸泡著，浸泡到麻木失去知覺。外面一層死了，爛了，變慘白的。

食一年四季都很簡單。一天吃兩頓，第一頓在上午，容是兩個蒸餅，一碗面湯，第二頓在黃昏，容是兩個谷糠雜糧的麻疙瘩，配一碗湯。湯沒有，是煮剩的湯，加了大煮，上面飄著一層白花花的油，味道是最香的，大家都很喜歡，每天圍坐在一起用麻疙瘩泡湯，吃的津津有味。

夏天酷熱，蚊蟲到飛，咬一口就要腫出一個大膿包，留下疤痕，一兩個月都不能消。這樣的環境，時時有疫病滋生。一旦誰生了病不行了，便被抬出去自生自滅，死了，便送到城外的墳崗子埋掉。人來人死，沒人在意。

平城的冬季非常寒冷。宮們住的土屋，屋子四面都是土墻，窗子的窗戶紙已經壞了，也沒有人修理，就壞著，只有一個空的窗框子在那，嚴寒的北風就呼呼的從那方山頂上吹下來，將這土砌的屋子變青蓮地獄。

宮們穿著單薄的夾。天太冷了，大家想方設法的寒，往服里塞進不知哪里找來的破棉絮，還有干草和樹葉。夜里，大家在土炕上，蓋著用樹葉，爛棉絮填起來的被子，發抖到天亮。第一束從爛窗子里進來，眾人就好像得到了救贖一般，開始新生活。

檐水冰的日子里，干完活，宮們像一群寒?，蜷擁著站在庭院里曬太。冬日里的太是非常珍貴的，普通的宮人沒有炭火烤，白日便不呆在屋子里挨凍，都出來太。宮們三五群，或站著，或繞柱而坐，一邊談論著宮中的閑事，一邊談論著天氣，疾病，家鄉。有人會相面，能據面相推測人的命運，或者據手掌的紋路預知該人的福氣，壽數，婚姻，大家湊在一起，紛紛出手去求解說。宮們沒有別的娛樂，平時大都是這樣子。

老于事的宮都會找空子躲差，馮憑卻還是要干活。的手在冷水里浸泡的太久，已經凍的不樣子了。有年長宮看到生凍瘡，給出了個主意，采房檐上的積雪化了，加老姜，生蒜，芥子煮水，將生了凍瘡的手腳往滾熱的料水中浸泡。馮憑怕疼，不敢試，老宮抓著的手往水里一按，兩只手頓時火辣辣的，燒灼疼痛，好像按進了巖漿里。

馮憑痛不可遏，掙扎著要將手出來，老宮按住，說：“忍一忍，疼過了就好了，你這是寒毒了，漢人的醫書講，要用辛辣之相克。這樣以毒攻毒，才能除你的寒毒。”

馮憑只得忍耐。一晚上，的手腳都是火辣辣的，好像在炭盆里燒灼，第二天完全不能干活，手腳上的爛了，結了暗紅一層瘡痂，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