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二人啟程北上的前一日，英嘉央自宮中發書，設宴為二人踐行，邀二人宮一敘。卓炎問過戚炳靖的意愿后，答允了宮中來使。未時二刻，宮中派了車駕來接二人皇城。

宮宴設在寶和殿。沈毓章，先去西華宮接英嘉央母子。時至初冬，夜里凝霜，他一西華宮，方坐穩，便有侍來進暖湯：“沈將軍。這是公主殿下特地囑咐為您備的驅寒湯。”

沈毓章端起喝了兩口，含笑問道：“是公主親手做的罷？”

侍笑了笑，低聲音道：“公主殿下不讓奴婢們講。”說罷，他瞧殿中的二位還沒出來的靜，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將軍今日戴的那副貂絨煖耳——雖是前些日子陛下賜的賞——亦是公主殿下親手制的。”

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昭慶當廷應允，二人雖未行婚禮，但他在這些宮人們眼中的份自然已與往日不同，像這些話，久跟在昭慶邊的宮人們也敢斟酌著同他講了。

沈毓章聽后，淡淡地“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其實侍不言，他也知道。他的央央，從前便在這些細疼他，如今在教養皇帝之余，仍然不嫌疲累地為他心，這一份細致與深，他心中又暖又酸。

不多時，英宇澤先自殿中出來了。

因知道沈毓章在外面等著，故而他這次沒跑也沒跳，老老實實地邁著小步子走近沈毓章，然后仰著小臉道：“沈將軍，你來了。”

沈毓章起，行禮道：“陛下。”

英宇澤一邊道：“沈將軍，不必多禮。”，一邊湊近了他些，瞧見他今日的心很不錯，小便一咧，手去拽他的裳，連聲道：“沈卿，沈卿。”

沈毓章難得縱容，彎腰把他抱起來，放在一旁的座上，口中應著：“陛下有事可吩咐。”

英宇澤拽著他不他退開，眼睛睜得大大的，很認真地說：“沈卿，朕想要一個妹妹。”

沈毓章無聲地看著兒子。

英宇澤見沈毓章沒什麼反應，有些著急，又繼續說：“沈卿，你何時和公主給朕生個妹妹？朕想要一個妹妹！”

沈毓章被兒子這般拽扯著，聽著這荒唐之言，心道這宮之中不知是誰不守規矩地教了皇帝什麼，回頭定要好好徹查整治一番。

這時候，英嘉央出來了。英宇澤一看見娘親的影，小手立刻松開，小腦袋立刻耷拉下來，好似方才什麼都沒發生。

沈毓章也未揭穿兒子，臉如常地對英嘉央笑了笑，道：“炎與謝將軍已在寶和殿候圣駕了。”

英嘉央點了點頭，正要侍來背皇帝出殿上輦時，英宇澤小小聲地道：“朕想要沈將軍抱。”

還未說什麼，沈毓章已將兒子一把抱了起來，走來對道：“今夜算是家宴，便破一回例罷。”

英嘉央默許了，垂下的目中有笑意。

……

自皇城起，大平宮中人皆以國禮待戚炳靖。待到皇帝駕至寶和殿，伴駕的沈毓章更是對戚炳靖道：“謝將軍遠來貴客，不必多禮。”由是免了他所有見駕的禮數。

既知戚炳靖的份，卻不捅破，更以比親王禮更高的上禮相待，足以彰顯大晉鄂王名為親王、實掌大晉權柄的地位。

引得戚炳靖微微一笑，對沈毓章道：“沈將軍，費心了。”

然后他看向年的英宇澤，這是他頭一回親睹這位卓炎率云麟軍一手拱立的大平新帝。小男孩對上他的目，在好奇之外又有些后，是雄天中對更加強大的同類產生的天然戒懼。

戚炳靖不留痕跡地移開目，又看向英嘉央：“公主殿下。”

英嘉央此時已侍上前斟酒，對戚炳靖笑著道：“今夜非國宴，而是家宴，將軍不必拘束。”

有卓炎在旁坐著，戚炳靖又哪里會拘束。他一面同沈、英二人寒暄著，一面自案上看著卓炎平素喜歡吃的，挑出來放到面前。

許是天冷，卓炎吃得不太多。戚炳靖抬手取下手中酒杯，親自夾菜送至邊，溫聲哄道：“明日啟程，路上只怕吃不好，今夜多再吃些，可好？”

他不刻意避忌席間其他人，音量如常。沈毓章坐得近，聽見了這話，一時手上作都慢了些。

卓炎倒沒覺得什麼。當初在長寧面前他亦是如此，想是習慣了隨心所，而這世上也沒人能約束得了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輕聲道：“沒你的廚子做得好。”雖是這般說著，但還是就著他的手又吃了些。

戚炳靖笑了，看著的目很是溫，全然是沈毓章此前未見過的面貌。

沈毓章心下慨，想了一想，仍是開口問道：“炎親王之位，此去大晉，沒名沒分。謝將軍是如何打算的？”

這話他語氣雖然和善，然卻帶著分明的質問。他轉頭又看向卓炎，眉間微皺，再道：“炎便這麼心急，連幾個月都等不得麼？若待謝將軍歸晉后，將與你的婚事同晉帝議定，再以國書下聘，豈不更為妥當？”

這是心中真把他自己當做的兄長，才能說出口的責備。

卓炎抬手稍稍按住戚炳靖的膝頭，不讓他回答，而是先行開口：“一日，一時，一刻，我都不愿意同他分開。”

沈毓章聞之震。

而為之震的亦不止他一人。

戚炳靖低頭，將按在他膝頭的手攏進掌中，輕輕握住。此前雖同他剖白過心跡，亦允承過重諾，但皆是二人私下之言，從未像今日這般當著旁人的面，坦然道出對他的意。

以毫不遮掩的赤誠，再次將他的心重重打。

然后戚炳靖抬頭，對沈毓章道：“炎此去大晉，我必保不一分委屈。沈將軍之擔心，十足多余。”

沈毓章深深看了他一眼，本再說什麼，卻終未再開口。

……

宴至尾聲，英宇澤困倦極了，伏在娘親懷里，長黑的眼睫著下眼瞼，怎麼都睜不開眼。英嘉央遂侍先將皇帝送回西華宮安置，然后再請卓炎同移步偏殿說話，留沈毓章與戚炳靖在席上繼續飲酒。

自金峽關的那次對談后，二人便再沒遇上能像眼下這般單獨說說話的機會。侍給二人進上熱茶與幾盤果子，然后闔門退下。

二人同坐于榻上，中間隔著小幾。卓炎看見英嘉央拿出準備好的一個巧銅匣放至幾上，又見推開匣蓋，里面是半片金制麒麟符。

卓炎睹之微怔。

英嘉央聲開口道：“炎，過去這些年，你苦了。你為國之功勛，遠勝千百男兒，卓氏英名必史冊。如今你要遠嫁大晉，卓氏無人，毓章同我便托大一回，做你母家的兄嫂。做兄嫂的，總要為妹妹備足嫁妝才是。你既解帥印、上兵符，毓章又命兵部重鑄了一枚麒麟符，一半付予你，一半由云麟軍新帥。倘若你將來遇急，不必往報朝廷，以此符即可調用云麟軍半數兵力。炎，你本心赤忠，必不會濫用兵權。這半片麒麟符，便是毓章同我給你傍北上的嫁妝。只有你手握大平調兵之權，晉室中人才不敢小覷你，才不敢給你委屈。”

這一席話說得令卓炎鼻頭發酸。無聲片刻，終未落淚，只輕輕牽角，將英嘉央謝過，收下了兵符。

“既提到嫁妝，自然不止這一份。”英嘉央看著，繼續道：“謝將軍替大晉鄂王又添了兩樣：歸還戎、豫二州給大平，條件是皇帝必須將此二州作為你的親王封邑；謝淖麾下所有兵馬也歸你，以充你的封邑親軍。”

卓炎驀然抬眼。

英嘉央道：“當時毓章問他，疆土至重，大晉鄂王何以舍得割這二座重城還給大平？謝將軍答說，豫州系著你的心，戎州系著你的命，過去你把心與命盡付與家國，如今你把心與命盡付與鄂王，疆土再重，亦重不過你的心與命，你曾以命戍守大平國北十六州，鄂王愿還此二州給大平，以全十六州，以全你心愿。”

卓炎臉上的表從初時的驚詫，到逐漸平靜，再到微微容，始終一字未說。

豫州城，是他同的初見之地；戎州城，是同他的初見之地。他愿還此二州給大平，讓不再是一個沒有封邑、沒有親軍的親王，這是在以他的方式告訴，他有多疼。

又憶起，當初被他擄麾下，在豫州城外的山坡上，他曾道，豫州城，送。如今這豫州城，他到底是送給了。

遂輕輕笑了。

英嘉央瞧著卓炎眉梢眼角的笑意，心中又如何能不慨。仍然記得很清楚，在金峽關城，卓炎曾問，為一人心，是什麼覺。那時候卓炎猶懵懂不自知，如今卓炎滿心皆是戚炳靖，信他，他，而一路促這變化的，自然是戚炳靖對的懂得、深、疼、寵慣。

一個人，一生中能得遇這樣一個男人，何其難求，何其幸運。

歇，英嘉央復開口：“云麟軍新帥人選，兵部已經議定，毓章亦頗認可此人。”打量了一下卓炎的臉，又道：“炎，毓章同你的子都，我也知道過去他曾數次惹你不快，故而今日，由我來同你說此事。”

卓炎微微蹙眉。英嘉央用了這般語氣，不必明說，就已經知道這人是誰了。于是冷靜地問：“是江豫燃？”

英嘉央點了點頭。

早前江豫燃為李惟巽求，卓炎雖饒過一命，卻將江豫燃自云麟軍中除名，踢去兵部。沈毓章待王案罷，看在江豫燃累累軍功的份上，將李惟巽自獄中放出，重重貶罰俸，了結此事。卓炎既解帥印，兵部為云麟軍重新選帥，朝廷武臣當中，論戰功，論忠心，論對北疆與對晉軍的稔，論在云麟軍中的人，江豫燃都是不二之選。若非他曾遭卓炎自云麟軍中除名，兵部本不會有分毫猶豫。

英嘉央并沒有多解釋，因為卓炎必明白。靜靜地等著卓炎的反應。

沉默了許久，卓炎看向英嘉央，神冷淡地道：“我已不掌云麟軍之帥印，云麟軍之事，同我再無半分關系。朝廷用何人，但聽陛下、殿下圣意便是。”

……

翌日卯時未到，沈府派人遞來一封信函給卓炎。

此正逢眾人整裝待發之時，卓炎接信一看，見是沈毓章手書，便眾人稍候，返回屋拆閱：

炎吾妹：

吾妹今日去國赴晉，兄徹夜輾轉，仍有不吐不快數言，道與吾妹知曉，不然心中難安。

此前數載，吾妹為國，盡屈苦。兄雖未嘗明言，然心中時時愧責，自恨未能代吾妹戰于北疆，又恨未能早知吾妹境遇，救吾妹于宵小手中。此皆兄一生難消之懊憎。

今吾妹逢遇良人，兄亦為吾妹心悅。大晉鄂王乃人中至杰之輩，對吾妹用至深，此吾妹之幸。吾妹赤心烈膽，一朝托付，必盡信之，此鄂王之幸。然鄂王城府極深，兄竟難窺其底，恐吾妹有朝一日為其所負，故吾妹能時時警醒，勿為其所傷。

晉室近年多難，吾妹今嫁作戚氏婦，必不了與晉室諸輩斡旋。吾妹須記住，大平是吾妹的國，亦是吾妹的家。吾妹既為大平親王，若在大晉遭了委屈，亟修書告兄，兄必接吾妹歸家。

兄無它念，惟愿吾妹平安，幸福。

如是可矣。

兄沈毓章

卓炎將這封短信讀了兩遍，眼底逐漸變得紅。出手指，輕輕了一下“炎吾妹”四字。

過后，忍不住又了一下。

……

卯時整。

天翻白，寒風減，戚、卓二人及隨行兵馬依次出發，離京北上。

為短趕路時間，卓炎棄車騎馬，同戚炳靖并轡，行在兵列中部。在他們前方不遠，是周懌及顧易的背影。

卓炎北嫁大晉一事尚未詔告天下，然而謝淖所部人馬數眾，北調之舉，瞞不過仍駐扎在京畿境的云麟軍上下。

北行不過十里，旭日破云而出，烈烈金芒鋪罩四野。

平原不遠，出現了數百面高高擎起的軍旗，旗面隨風肆揚，每一面上都是清晰可見的碩大“卓”字。

那一面面，皆是云麟軍曾經的帥旗。

護擁著這數百面軍旗的，是三倍于其的云麟軍武。他們無聲地列隊于卓炎此行的必經之路兩側，在看見卓炎一行人馬后，無聲而有序地翻下馬，解盔夾于臂下，一手振甲后按劍，立得筆直。

站在他們最前方的，是江豫燃。

卓炎在馬上看見了這數百面帥旗，看見了江豫燃，又看見了站在他后的一張張悉的面孔。

沒有停下，他們也沒有擋住前行的路。

在行過他們陣列前時，江豫燃率先單膝下跪，而后他后眾人亦紛紛單膝下跪，俱以軍禮參拜，而后以目相送。

從始至終，他們無一人出聲。

然而他們無聲的目與作，已道盡了一切。

待行至他們只能看見的背影時，卓炎才微微低垂下頭，看見按在鞍轡上的手指因過于用力而變得極青極白。

在寶和殿面對英嘉央時，未落淚。

在讀沈毓章給的信時，未落淚。

此刻寒風襲上的面頰，卓炎無聲地拉起披著的大氅，將它覆在面龐上，過了許久，都沒有放下。

戚炳靖在旁，見狀，無聲地出手，將的馬韁過來，引的坐騎離自己靠得近些，穩穩前行。

……

人馬一路疾馳，出金峽關，只在途經陳無宇大營時歇了一歇，然后一日不停地繼續北進。

馬蹄踏大晉疆域時，淺雪將將沒過蹄蓋。待到晉煕郡時，雪深已過蹄踝。

鄂王府門前，戚炳靖吁止坐騎，翻下馬背。然后他轉，不由分說地掐著卓炎的腰將從馬上抱下來，讓的兩只腳踩在自己的靴背上。

“你的履底太薄，踩著雪，會著涼。”戚炳靖在耳邊說道，本不顧周遭一眾人的目。

卓炎臉上有些燒紅，卻沒掙扎。在他懷中抬起頭，向鄂王府的門匾。一樣鐵畫銀鉤的大字，一樣的雪花輕飛，從冬到冬，往返跋涉數千里，終又回到了此。

沈毓章說，大平是的家。然而此時此刻的卻覺得，此也是的家。

蘇郁領著小廝婢們在王府正門接迎，看見這一幕，便吩咐讓人去抬輦，上前笑著道：“王爺，不如讓英王殿下乘輦進府？”

戚炳靖則道：“不必麻煩。”然后又將卓炎打橫抱起，邁著大步往府走去。

蘇郁人跟上去伺候，自己卻未，仍站在府前，看著方才一直侍立在一側的顧易，出微微笑意。

顧易亦瞧見了，亦微微笑著，緩緩對一揖，有禮地道了聲：“蘇姑姑，顧某又來叨擾了。”

建初十六年，他北上晉煕郡，在鄂王府上曾留宿過七日，同蘇郁打過十數次照面，自然知道蘇郁在鄂王府上的地位與能耐。

蘇郁回他禮，簡單道：“顧先生不必見外。顧先生當年喝的茶，我已人為先生早早備下了。”

顧易又對道了聲謝，抬腳進府。

府，和暢同戚炳靖見過禮后，便亦不甘寂寞地出來尋周懌。周懌正在忙著安排隨他們一路北上的扈從人馬，待見了和暢，也只草草地同他招呼了一聲。

和暢背著手，悠哉悠哉地看了一陣兒，忽而道：“年末了，王爺必要京赴正旦朝會。你同不同王爺一道去？”

周懌皺了皺眉，頓了一下，才道：“軍前還有事。”

和暢道：“哈。謝淖所部都被王爺送給大平的英王殿下了，你軍前還有何要事？王爺這一番舉，京中一旦得知，正旦朝會上能消停得了？你忍心獨善其，讓王爺一人京？”

周懌黑著一張臉，“你怎不去。”

然后他再未理會和暢的深笑，轉繼續忙他的。不多時，他聽見和暢在他后嘆了一口氣，說道：“周懌。前日京中剛傳來消息，皇帝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