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水。

葉雲瀾不再看陳微遠，隻對徐清月淡淡道︰“徐道友，我們以前似乎從未踫過面。”

徐清月笑起來，“葉道友確實未曾見過我。但我卻曾見過你……也曾見過你的劍。”

葉雲瀾︰“你見過我，也見過我的劍，又如何？”

他語氣實在冷淡，徐清月卻仿佛半分都沒有覺察，面上依舊含笑，一雙眼眸極為清亮，華璀璨。

他是比容染還要出許多的人。這份出，三分表現於容，七分卻表現在氣度。

容染雖溫雅持禮，卻有幾分不真實的虛假，了幾分生鮮活，徐清月氣質清冽，可向人的時候，目中卻有著毫不遮掩的澄淨，很直接。

讓人直想要把天上的星星，都捧到他面前。

徐清月道︰“我是劍修，道友亦是。”

葉雲瀾︰“不錯。”

“劍修之間，為對方的劍法傾慕贊嘆，想要與之結，難道不是常事？”徐清月認真道。

葉雲瀾︰“我只是一個修為盡喪的凡人，何德何能，可道友之眼。”

“劍道的境界高低，從不以修為而論。”徐清月搖頭，“我喜歡你的劍。”

他說著，忽然揚眉而笑，璀璨奪目。

他將背在後長劍緩緩出，橫在前，彈指一聲嘹亮悅耳劍鳴，“此劍為仙極寒鐵所鑄，名無極。重逾千斤。有掣斷之能，聽它聲音，也很喜歡你。”

他口中接連兩個“喜歡”，令陳微遠眉心微微一跳。

劍修想之間結識友，比常人直接。通常先以劍示好，若得對方認可，比其他所有言語都要來得迅速。

葉雲瀾是劍修，然而上一世並沒有劍修敢與他結識。而這一世，除卻徒弟，他也並不打算與任何人結。

他靜靜看了徐清月幾眼，緩緩將劍從劍鞘中出。

“此劍，名缺影。”

徐清月贊嘆︰“寒孤冷，鋒芒暗藏，是把好劍。我等劍修常言，人如劍，劍如人，我曾在天池山下見道友出劍，便覺道友當是如劍般孤高之人，當時便心有崇敬，與道友結識一番。”

葉雲瀾冷冷道︰“那是因為你那時隻旁觀，卻未真正面對過我的劍。”真正面對過他的劍的人，不會說出“心有崇敬”這樣的話。只會到恐懼和厭惡，視他如同惡鬼，避之唯恐不及。

徐清月眨了眨眼，有些疑，“道友何意？”

葉雲瀾靜靜看著他。

夜風吹過他袍。

他將劍揚起，指向徐清月。

徐清月突然發現，眼前人變了。

若說之前對方上帶著旁人難以接近的疏離冷淡，現在，卻出刺痛人骨髓的冰寒和殺機。

他看上去，就仿佛是從地獄黃泉之中走出的魂靈，腳踏著無數鮮與骨，劍尖上凝聚著最深沉的死亡，最純粹的寂滅。

本能用自劍意相抗。汗水沿著徐清月白皙臉頰流淌，背上也滲出冷汗。

他覺到自己握劍的手在抖。

脈劇烈流。

是因為害怕？

他想，不，不僅如此。

雖然生來有一副好皮相，可徐清月天生對容貌醜並無太多的知。

不僅對自己，還是對他人。

只是此刻，他看著葉雲瀾蒼白的臉，對方冰寒殺機鎖定住他，猶如被黃泉之中的厲鬼深深凝視。

他骨悚然，但是與此同時，卻平生第一次，覺到了一種近乎驚心魄的。

……在死亡和寂滅的恐懼籠罩之中，他竟覺心口怦然。

徐清月手中劍墜地。

一旁陳微遠皺眉，走上去想要扶住他，擔心喚道︰“清月。”

徐清月不答，輕輕推開陳微遠，蹲去撿地上的劍。

葉雲瀾已經收回劍尖。缺影劍躺在他掌心，發出一聲細碎的悲鳴。

缺影承不了他完全釋放的劍意。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即便當時在小鎮上，到南宮擎那樣的言語侮辱，所釋放的劍意也不足他全盛時候三分。

只是或許是因為踫見陳微遠，引心中戾氣，方才他釋放的劍意，已有八九分。

徐清月承不住，是正常。而且這般，想來對方也不會再糾纏要與他結識相了。

“沈殊，我們走罷。”

他收劍鞘，對邊沈殊道。

沈殊︰“師尊劍意，好生厲害。”

葉雲瀾眉目稍稍松融些，“你若勤加習練，以後自也能如為師一般。”

沈殊著這人蕭疏眉眼。

他一直都知，自家師尊並不如外表弱。這幾年修行劍道，他也漸漸明白，師尊能夠擁有這樣的劍意，並非平靜修行所能就，在他未曾參與的過往歲月之中，師尊究竟經歷多苦難磋磨，才能對死亡寂滅之道領悟如此深，令他稍加思索，便覺心疼不已。

他不止一次將要攬他懷，護他不風雨侵奪，只是現在，終究未到時候。

隻好低聲道︰“……是。”

“葉道友，稍等。”葉雲瀾正走時，聽到徐清月微啞聲音。

他轉看去，見到徐清月泛紅眼眸，裡面似乎盈盈有霧，又仿佛泛著異常的亮。

“道友劍法高絕，清月自知遠不及也，不足與道友平輩論。”徐清月說著，遲疑了一下，忽然握劍抱拳，“若可以，清月有一冒昧求請。”

他深深俯，“請道友收我為徒。”

陳微遠面一變。

“清月，你是檀青宗弟子，更是徐家之人，怎可隨便向外宗弟子拜師？”

“檀青宗擅長醫道，極有人練劍，而今劍法，都是我一人琢磨而。只是劍道一途漫長遙遠，一個人閉門造車，終究難以長久。”徐清月執著道，“我雖是檀青宗弟子，卻與掛名無異，常覺與宗門格格不。若是道友收我為徒，我隨時可離宗門，隨你到東洲修行，父親一向支持我練劍，想來也是會理解我的。”

沈殊面亦變了。

縱然不想承認，但眼前這位徐清月，容貌確實生得極是好看，還說出要為師尊離宗門，隨師尊到東洲這樣的話——卻聽葉雲瀾道︰“我此生不會再收徒。沈殊是我唯一的徒弟。道友請回吧。”

徐清月一急，“葉道友，我是真心求請——”葉雲瀾不再言語。

徐清月還想說什麼，陳微遠拉住他的手，低斥了一聲，“清月。莫再繼續失禮了。”

徐清月一怔，半晌才從方才到葉雲瀾劍意後，心頭湧現那種難以遏製的激心緒中緩過來。

他自小修行順遂，從未踫到過他人拒絕，抬眸瞥葉雲瀾冷淡神，才知自己冒昧唐突，恐是惹了對方厭倦。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沉默了會，好不容易才製住心緒，將手中青木丹匣打開。

丹匣之中盛著一枚青碧丹藥，淡綠的草木之氣環繞其上，仿佛蘊藏無盡生機。

“葉道友，這是極品草木還生丹，有蘊養經脈、枯木回春之效。”徐清月輕聲道，他眼眶還是有些微微泛紅，也不知是方才被劍意嚇的還是了委屈，但聲音已經回復平穩，“無論道友是否願意收我為徒，這枚丹藥都請收下。道友修為盡喪，或許這枚丹藥，會對道友傷勢有所幫助……這也是清月此番前來，本就要給道友的東西，道友不必多想。”

葉雲瀾低眸看他手中丹藥一眼，“丹藥便不必了。我之傷勢，本就並非尋常丹藥所能醫治。”

“那何種方法，才能夠醫治道友上傷勢？我定為你尋來。”徐清月執著道，“我不求道友一定要收我為徒，隻願道友肯對我劍法，指點一二。”

葉雲瀾沒有回答徐清月的疑問，隻道︰“我的劍道不適合你。”他算是明白，陳微遠前世這位摯友，原是個劍癡。

對於癡迷劍道之人，他態度終是去了幾分冷淡，“你之劍意純粹，卻了百折不撓凌厲之氣。多於凡塵歷練，再過百年，或有小乘。”

徐清月一怔，反應到葉雲瀾是在指點他劍道，低頭道︰“多謝……多謝道友指點。”

葉雲瀾淡淡頷首，道︰“時候已經不早，我還要教導徒弟習劍，徐道友，我們就此別過。”

徐清月失落，終究未再挽留。

師徒兩人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月影壁小道上。

從頭至尾，葉雲瀾否沒有再看過旁邊陳微遠一眼。

仿佛當他不存在一般。

這是陳微遠平生以來第一次此忽略，他看著遠去兩人影，微微瞇起眼。

“陳師兄，他上的傷，真的沒有辦法治愈嗎？”徐清月沉默許久，再度開口，話題卻還是圍繞在方才那人上。

陳微遠微微皺眉，淡淡道︰“未必。”

說罷，未等徐清月開口，他便運指掐算對方命軌。

卻只看到一片朦朧。

這不應當。

他凝神再次掐算了一遍，卻忽覺口窒悶，驀然嚨一甘，一陣鐵銹味從中湧現出來。

陳微遠慢慢咽下口中的。

這是強行掐算不宜測算之，才會到的反噬。

或許是因為對方修為境界遠超於他，又或許，是因為這人與自己有所牽連。

按理而言，此刻他就應該停下。

他沉思一下，冥冥之中卻似乎有種預，要他今日必須知道答案。

於是不再猶豫，消耗脈之力，用族中法再次進行測算。

這一回，渾噩難測的天機中，終於出現了一朦朧回應。

陳微遠指尖停於虛空，目中流一難以置信。

對方……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道。

可分明十年之前，他測算自己未來道時，命軌所指向的人，是徐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