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聲響漸起，賀瑤芳果斷擰回了頭。人已經看不見了，還著一路煙塵做什麼呢？沒的人起疑，給自己找麻煩。家裡人都只將當作個略聰明懂事些的來看的。甚而至於，在老安人等人的眼裡，固然比長姐穩重些，卻比有擔當些。要是人瞧見自己這麼癡癡看著皇后駕出神兒，說小孩子圖沒見過世面還好，要覺得有什麼“大丈夫生當如是也”的志向來，那可真是要冤死了。

回神得正是時候。

韓燕娘也不知怎麼的，對這個小閨有種特別的喜。大約是自己吃過許多苦頭，一朝不須爲生存發愁，心底的與母便都暴發起來了。賀麗芳不是個和的姑娘，不那麼討人喜歡，賀章又是個小大人兒式的男孩子。全家上下，最招人疼的就是小閨了。韓燕娘恨不得把滿腔母都傾倒在上，一等皇后的車駕過了，就來看這小閨。

賀瑤芳臉上的表還沒全收回來，韓燕娘的頭，輕聲哄著：“過去啦，咱們去觀裡上香去。萬歲和娘娘雖然出來得並不多，一年總也出來那麼幾回的，只要咱們在京裡，總能見著的。”

前太妃心裡就淚奔了，他們出來幾回頂什麼用啊？咱家留不留在京裡還是兩說呢。等等，這繼母還不知道我爹要謀外放吧？

坑了大爹了！

雖然韓燕娘孤一人嫁到了賀家來，什麼援手都沒有，就算賀敬文要把給賣了，除了逃命也沒旁的辦法能躲過一劫。可賀瑤芳要個後孃是想好生過日子的，並不想讓這繼母打一開頭就跟家裡有什麼隔閡。回去還得跟張老先生通個氣兒，讓他跟父親或者祖母說一聲兒。這等事兒，賀瑤芳告訴了繼母是沒什麼用的，必得一家之主又或者是老安人通知了，纔是正理。

賀瑤芳肚裡打著主意，沒留神兒，韓燕娘將抱起了。老安人對這新兒媳婦越看越滿意，要幹什麼的？不就是照家裡人的麼？能對頭前孩子好，那這個繼母就算是合格了一大半兒了。至於賀敬文，看著韓燕娘這個樣子，也是滿意的。賀麗芳分一隻眼睛盯著弟弟，另一隻眼睛看著妹妹，心裡升起一怪怪的覺來：這後孃也忒好了吧？好像有點古怪。

一家人各懷著心事，看著洶涌的人，老安人又有些不滿了起來，對韓燕娘道：“往後這些事兒，你來籌劃安排。到了山門下，安排人看車……”要是給兒子續個士紳人家的兒，哪裡用再教兒媳婦呢？老安人肚裡暗歎，生出不憾。

韓燕娘抱著小閨，臉上一紅，低聲應了個“是”字，倒賀敬文有些不忍心了——想這後妻家境並不好，平素哪有什麼使喚人的機會？本就沒有這麼個習慣，倒也不算是大意。只是母親發話了，他卻不能爲了新娶的妻子去頂撞母親的。轉念一想，母親上了年紀了，後妻須得早早擔負起責任來，經過這樣的敲打，早點起來也是好事。他又心安理得地上前攙扶著母親：“娘，人多，慢著些兒。”

四周不特有來求神的，還有來圍觀皇后的，待皇后過去了，再想都已經過來了，不如順便再上去求個籤、上個香什麼的，設若能遇到張真人，那就是意外之喜了。於是不管原本有沒有打算的，都往山上，賀家老的老、小的小，正在壯年的那個還是個弱書生，只得暫時避讓。

韓燕娘對這一帶頗，張目遠了一下，對老安人道：“安人，我記得那邊兒有個亭子，咱們往那裡略歇一歇罷。”

羅老安人見這許多人，也有些怵，欣然同意了。韓燕娘抱著小閨的手臂了，心裡一陣苦笑，又不是傻子，家裡人是什麼想法兒，總是能猜到幾分的。天底下覺得婆婆好相的兒媳婦，真是麟角，孩子對後孃的戒心，那也是再正常不過了，都明白，也都不怨。可這丈夫，居然也這麼裝聾作啞，真是讓人寒心。真是個靠不住的人吶！長得再好，那也是白搭。

心裡想著事兒，腳下卻不停，韓燕娘徑自走到前面領路。忽地臉上一溫，韓燕娘一驚，低頭看去，卻是那新認識的小閨手的臉。看著小閨一雙大眼睛水粼粼地看著，眼睛裡居然著一種憐，再細看時，那雙眼睛又恢復了純真。將臉頰在那雙的小手上蹭了蹭，韓燕娘對小閨笑了笑：“就快到了。”

賀瑤芳將頭靠在了韓燕孃的肩膀上，心裡生出一悔意來：這麼樣的一個人，哪怕父母雙亡一貧如洗，單論人品，配爹就有些可惜。

涼亭並不遠，不幾步路便到了。韓燕娘將小閨放下了，再要招呼宋婆子往石凳上放墊子。冷不防發現通往山上的小徑盡頭轉過兩個人來，一人藤冠葛，扶著支手杖，一人藍袍黑巾，拿著柄拂塵。

那藍袍的賀瑤芳倒是認識，上輩子見過的——他正是此地觀主，平素也是一副目下無塵的神仙樣兒，也曾往宮中講道，也曾往王府駐足。此時卻一臉苦哈哈的樣子，彎著腰，跟在那藤冠老者的後，一把聲音很是鬱悶地道：“師尊，師尊，師尊，您別走啊！弟子知錯了，不再攔著您種豆芽了，您想種多種多，就當給觀里加菜了。”

那藤冠的老者，正是前番將賀瑤芳嚇了好大一跳的張真人，也不管這“孽徒”如何賠禮，是不肯回頭，口裡還說：“種豆芽怎麼啦？誰個說豆子只能用來撒豆兵的？你會？你灑了能兵啊？還不如種豆芽呢！”

觀主就是不明白，爲什麼他這位師尊會有這等奇葩的好，每每想請他老人家剋制一點，便讓這位師尊不開心。明明有若大的名頭，支撐了這道家半邊天，上了年紀後卻越發不喜與權貴扯上關係。這關係，是你想斷就能斷的麼？道家也是家大業大的，徒子徒孫也要混口飯吃吶！

“師尊，您就這麼下山，也不帶些銀兩，也不帶人服侍，徒兒我不放心吶！”

“呸！出家人，要什麼銀兩要什麼侍從？滾滾滾，滾回去做你的觀主去！我出去走走，死前必會回來的。”

觀主就差跪下來抱著張真人的大嚎了：“師尊，您都過了百歲大壽了，怎麼還……”

“懂屁！”張真人頭一昂，大步走了過來，然後就站住了。

觀主跟在後面還要求呢，見他師尊站住了，也分點神往前面瞅。一看之下，他也驚呆了。=囗=！臥槽！好像被人聽到了！這條小路不是沒什麼人走的麼？師尊的形象！我的威嚴！師尊，腫麼破？！qaq

【你娘！這個真的是張仙師？不是什麼妖怪變的吧？個喜歡種豆芽的老頭兒，能看破我是重活一回的？】前太妃傻了。

韓燕娘也有點懵，這位張真人平日裡表現得仙風道骨又平易近人，十分和藹可親，又憐貧惜弱。萬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居然種豆芽的傲！

要不說仙師就是仙師呢，張真人跟沒事兒人似的，慢悠悠地扶杖走了過來，將韓燕娘上下一打量，點頭道：“唔唔，還好，人吶，向前看。”

韓燕娘傻乎乎地點了點頭，還是不太能接這位眼前神仙樣兒的老道人就是剛纔鬧著不讓種豆芽就要離家出走的老傲。

張真人又彎腰看了看賀瑤芳，笑道：“如願以償，開心麼？”

賀瑤芳回神兒可比繼母快多了，仰著小臉兒，甜甜地笑道：“也祝您四海逍遙。”看著這老道士眼睛的那一瞬，突然就明白了這真人爲什麼非要離開老君觀不可了。老道士現在總有百多歲了，徒孫都熬死了三個，更不要說徒弟了，這觀主，賀瑤芳是知道，乃是張真人第九個弟子——前頭八個師兄都被師尊給熬死了。

再呆下去，有甚意思？看著一個個凋零麼？不如出去散心。

張真人嘆一口氣，手的腦袋，直起來就看到賀家人都過來了，微笑道：“也是緣份。你既願折福壽以補不足，往後，都會順遂的。”

說完，也不管那觀主在上呼喚，從從容容下山去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裡賣豆芽。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賀家是都聽著了，前面的話，卻是約約的，聽得並不很真切。此時賀敬文領著張老先生去與觀主敘話，羅老安人便問孫兒方纔都聽到了什麼。那觀主耳朵豎得老高，眼睛瞪得渾圓，就怕言無忌說出他師尊是個種豆芽的怪老頭兒。

只聽那小姑娘說：“真人說了，照著原本的算盤，沒有不好的，不要貪心。”

“貪心”二字，直中羅老安人與賀敬文的心病，兩人雖說要以舉人補，到底是存了考進士的念頭。麻煩多的時候想補兒，麻煩過了想考試，如此反覆，不知道改了幾十回的主意了——聽了都訕訕的。

觀主卻驚訝：師尊並沒有這樣說呀……強忍著看了小姑娘好幾眼，只見這跟仙似的小姑娘一點兒撒謊之後的不安都沒有，他也只有閉了——太他媽怪了！

經此一事，賀敬文也不想去拜神了，與觀主辭別，徑回了家裡來，雖怏怏不快，卻又安心——這可不是我不想考，也是得了神仙的話兒的。嗯！就是這樣！賀敬文又安了自己一回，手拿出今天新買來的邸報，打開了看，眼睛登時瞪大了，也咧開了！

抓著邸報就出了書房，跑去羅老安人那裡：“娘！柳推被參了！”

羅老安人聽了也高興：“這是好消息，宋家的，去跟太太說，今天廚房加菜！”

宋婆子去尋韓燕孃的時候，韓燕娘正在房裡琢磨：原來仙師“貪心”是這麼個意思。完全就沒留意，貪心不是張真人說的。

——卻是羅老安人將賀敬文要謀的事兒，回來告訴了。

韓燕娘一陣的發愁，不是瞧不起這個丈夫，雖然與一天不過說三、五句話，也不住在一起，可看得出來，這真不是個能立起來的貨。不行！得收拾！不把他收拾得服了，他有點樣子，這個兒，他做不好，還要連累全家！韓燕娘畢竟是京城人士，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兒和關於員的八卦流言，什麼樣的傻缺兒辦了什麼蠢事兒，不多久，就能傳得滿城都是，怎麼做好兒，不知道，可傻兒能犯什麼樣的傻，是明明白白。

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