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的隨侍本就不多，出征在外又全都帶了去。覲見天子之後，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裡分撥僕婢。

但是魏氏家中的僕人有餘，婢卻不足。管事爲難地來問我的意思，我很和氣地說，既然如此，我反正不曾帶來侍婢，不若去人市相些回來。

管事應下，去稟報郭夫人，那邊沒有反對，很快應允了。

得了回稟，我覺得這位郭夫人是個心思通之人。母親曾告訴我，新婦門，家中分派擺置財，皆可隨大流。不過，的侍婢卻是決不能隨便的。我當年聽的時候不大懂，後來慢慢事見多了，也就明白了。

但凡是人，誰能沒有些？尤其高門裡的貴人們，私下往來易衆多，而那些被張揚開的醜聞，絕大多數出自僕婢之口。當然，我並不預備做什麼壞事，可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家庭裡，我不希自己做什麼都會傳到舅姑或別人的耳朵裡去。

戰四起，天下流民甚多，想要買人一點也不難，而且價錢優惠。

雍都如今有天子百，長安的不富戶亦跟隨而至，人市異常火。髒兮兮，哄哄，到都是人。等著買家來相的男男擁著佔據了各個角落，有齊頭整臉的，也有蓬頭垢面的，被牙人領著，頭上無一例外地著草標。

買主也有不，富貴些的家主大都乘著馬車或牛車來，隔著細竹簾，看中了誰就讓僕從去問。

管事領著幾名持棒的家人，護著我的馬車走人市，甫一出現，就有不牙人圍攏過來。

“夫人！買婢子麼？我這些婢子模樣俊俏，做活上等！”

“夫人夫人！看看我這邊的吧！都是揚州來的稚婢，水靈聽話！”

“還是看我的夫人！我這些僕婢都是來的，從前曾在大戶裡服侍哩！長安的也有啊夫人！”

“哦哦！夫人是要年長些的？都有都有！生過孩子帶過主人，還能幫忙接生！”

“男僕也有哪夫人！形壯碩，力充盈，可試用半月，包夫人滿……”

人太多，馬車行進不得，管事呼喝家人將他們斥退。

“夫人，可有看中的？”管事在車外問。

“再往前看看。”我說。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上，搭訕兜售的牙人不絕，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攔，忙得不得了。

忽然，前方的路邊傳來一陣吵鬧聲，伴著哭喊。馬車走過，過細竹簾，我見一個男子神激憤，大吼著什麼。跟他對吵的人似乎是個牙人，二人拉拉扯扯一個哭泣的子，似乎在爭搶。

我的目定在他們上，忙開口道：“管事，停車。”

管事馭者停下。

“夫人，可有看中之人？”管事問。

“那二人爭搶的子，去問問。”我說。

管事訝然，應諾一聲，過去詢問。沒多久，他回來道：“夫人，問過了。那子與男子是兄妹，父親病重，子自願賣給牙人換錢救父。如今兄長找來，口稱不知，要搶回子。”

原來如此。我說：“你去告知牙人，我買這子。”

管事吃了一驚，猶豫道：“夫人，這人市上還有許多，夫人可要再看看？這子家中有糾葛，只怕牽扯不清。”

“無妨。”我說，“你去向牙人問價。”

管事應諾，再轉走過去。

爭吵的聲音驀地停止，我看到牙人滿臉喜，向管事唯唯行禮。子的兄長卻臉大變，看向這邊，一甩手，沖沖地朝馬車走來。

車旁的家人見勢不妙，忙上前攔阻。

男子渾怒氣，跟家人推搡，正要開口，我已經把竹簾起。

四目相對，男子看到我，臉從大怒轉爲大驚，半張地定住。

“阿煥。”我朝他道。

雍都的南面，窄巷橫，是貧民和無家可歸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討者遍地，到是哭號的哀聲。這裡比人市更加骯髒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橫流。惡臭伴著蒼蠅團團飛起，到是躺在草鋪上面黃瘦的人。

“夫人，此髒不可久留，夫人還是回去吧。”管事皺眉看著四周的悽慘，對我勸道。

領路的阿煥回過頭來，看著我，臉躊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君……”他吞吐道，“此……嗯……不是君該來的地方。”

“無妨，走吧。”我說。

阿煥的家在一個寬不過丈餘的巷子裡。說是家，不如說是個窩。小小的院落裡面搭滿了棚子，著近十戶人家。

“我等在雍都無落足之，只得租住於此。”阿煥小聲道。他的妹妹阿元低著頭，眼角還掛著淚痕。

我的目掠過雜參差的草棚和人臉，沒多久，定在不遠一張草鋪上。李尚，我家從前的管事，現在就躺在那裡，頭髮蓬，在髒黑的被子下出死氣沉沉的半邊臉。

“父親，”阿煥在他旁蹲下，聲音哽咽，“父親，君來看你了……父親醒醒，是君……”

那側臉似乎了一下，我走過去，只見李尚蠟黃的臉上，耷拉的眼皮緩緩開啓。他的眼眶深陷，從前那矍鑠的雙目現在像兩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瞳仁裡忽然聚起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

“……”李尚張開乾裂的脣，聲音啞，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俯看著他，牽牽脣角：“管事，是我。”

那憔悴的雙眼突然涌出淚，李尚張著，突然嘶聲哭了出來。“君…………”他掙扎著從鋪上起來，似乎想要行禮。

我眼眶一熱，連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禮，不可起。”

“君……”李尚著我，一邊氣一邊又哭又笑，雙手攥著我的袖子。

我一邊用力點頭一邊臉上的淚水，看向旁邊的阿煥和阿元兄妹。

生離死別之後的重逢，他們已經哭得臉皺了一團。

阿煥告訴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剛好帶他們兄妹回鄉。待聞得噩耗，已經過去了一月。李尚當即將兄妹二人藏深山，冒著險回長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時，傅氏的家宅全毀，我的父兄族人已無一留存。李尚雖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后邊，卻無法見面，只得痛哭著回鄉。

後來，時局直下，長安大，戰火四起。去年，他們的家鄉遭叛軍劫掠，屋宅全毀，只得隨鄉人外出避難。不料到都有賊寇，三人財盡失，一路乞討來到雍都。

以後的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無依無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瞞著他們賣，就出現了今日人市上的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顧下，已經和緩下來。方纔的大悲大喜，他力氣幾乎耗盡，此時沉沉地睡了過去。

心裡不長嘆一口氣。

李尚爲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親一向對他敬重有加，也不許家人拿他當僕人使喚。即便他已經賣府，父親仍準許他每年回鄉祭掃先人。因爲父輩的誼，李煥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從小玩耍。

李尚從前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府中上下無人不說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現在，這個不過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已經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人形。

“夫人……”管事走過來，一臉爲難，“夫人，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我點點頭，轉向李煥，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金子塞給他。

李煥臉一變，忙道：“君，這不可……”

“拿著。”我果斷地塞到他手裡，道，“你父親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帶走，你去城中尋最好的醫者來給你父親治病。再有，此住不得人，你另尋一屋宅安。”

李煥著我，眼眶一紅。

我看他又要哭，嘆氣道：“別難過了，好好照顧你父親。”

李煥點頭，一眼睛，向我長揖一禮：“多謝君。”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鋪上靜靜躺著的李尚，不再說話，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