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榻上，聽著外面的喧囂。

伶人的吹打，士卒的笑鬧，放而混雜。隔著行帳傳來，更顯得周圍死寂一片。帳的一切都很簡單，一榻，一案，一席，後面一隻漆屏，旁邊還立著整套鋥亮的甲冑。

看得出這裡住著一個準備隨時拔營的主人，只不過將就婚禮的需要，榻上結了五彩新帳，地上鋪了毯，案上擺了合巹之。這極盡簡單的一切，彰顯了他對這個婚禮的全部誠意。

“主公麾下部將衆多，聞得喜訊都來慶賀，將軍走不開。”一個圓臉老婦走過來，替我將鬢上珠釵扶穩，和氣地說，“夫人稍安勿躁。”

我將手中紈扇半遮，低頭不語。

老婦似乎很滿意，轉而吩咐侍婢去備些洗漱用，一會將軍來了好伺候。

這老婦姓張，據說是我那位新姑氏的心腹，特地從雍都趕來爲他們主公的長子辦婚禮。

沒什麼可慌的，因爲不是第一次。同樣的燭，同樣的嫁，甚至嫁妝還是那些箱籠都不多不。兩次嫁人，前一番是從長安嫁到萊，這次，婆家把我嫁給了別人。

先帝駕崩，爭鬥從宮中蔓延開來，天下大。各地軍閥爭相割據，數載之後，河西魏傕雄起，挾天子遷都雍州，聲勢如日中天。年初，魏傕與割據東方七郡的董匡大戰。董匡連連敗退，魏傕則乘勝追擊。上月，魏傕圍萊，萊郡太守韓恬聞風，不戰請降。

兵臨城下，萊城一片恐慌。韓恬的降書遞出去，魏傕沒有迴應，卻以當年同朝之誼爲名，在軍中設下酒宴，“請”韓恬出城敘舊。

韓恬不敢不去，戰戰兢兢地開了城門赴宴。魏傕倒是熱，酒歌伎，高談闊論。半酣時，他忽而笑問韓恬，說他聽聞先帝司徒傅寔的在萊府中，確否？

一句話點醒韓恬，他唯唯連聲，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兒傅嫤送到了營中。

沒錯，我，韓恬的兒媳。哦不，應該說是前任兒媳。

魏傕把我要來，是要把我嫁給他的長子，魏郯。

我十五歲嫁來萊，如今已經二十。對於一個新婦來說，這年齡算是很老了。

那個素未謀面的夫君魏郯，以前我從沒聽說過他。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在長安的時候，魏郯的父親魏傕在任北部尉，而他的祖父魏謙雖然曾至太尉，卻已經告老在野。在大小吏多如牛的長安，一個北部尉的兒子，即便他的出也算高門，也仍然像牛裡的一隻蝨子那樣虛無。

很不幸，蝨子也有變吞人大蟲的時候，現在，我就要嫁給這樣一隻大蟲。

“夫人真。”一名僕婦替我扶了扶頭上的簪子，小聲道，“比從前更好看了。”

“你見過我？”我問。

僕婦赧地抿脣笑笑，道：“見過，我是長安人呢。”的口音帶著長安特有的腔調，很是悉。

我頷首，沒有言語。

張氏正領著幾名侍婢東擺擺西放放，外面的聲音驟然響亮，一陣涼風，燭搖曳。

行帳的布簾被起，我看到一道影立在門前，影錯，那影如夜風般清冽，像要帶走一室的燭。

“將軍來了。”張氏喜笑開，我旁一名婢連忙將我手中的紈扇擺正，把臉遮好。

眼前只剩下紈扇上潔白的經緯，踏雲銜花的雀鳥後面，只能看到金黃的暗氤氳流淌。

我聽到毯上傳來腳步聲，聲音不大，卻能到它的近。

燭似乎被什麼擋住，白底繡花的紈扇上只餘影。我聞到一陌生的味道，像青草中混著酒氣和汗氣，須臾，手上的紈扇被按了下去。

我擡眼。

揹著，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嗯……脣形漂亮，不寬不厚，有點薄；臉型也不錯，前庭飽滿，鼻如懸膽，很有幾分長安紈絝引以爲豪的那種緻——不過很可惜，他的有些黑，而且眉太直太濃，眼睛太黑太深，尤其看著人的時候，眼底像藏著犀利的銳……

看不多時，我趕垂眸。母曾經教導，子面對男人的時候，要永遠一副含帶怯的樣子。

周遭安靜極了，我聽到外面的軍士仍在笑鬧，並且能覺到上方一道目將自己臉上的每一寸掃過。

不知道是他喝了酒還是我臉上大紅大白的脂塗得像個妖怪，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低著頭都覺得心底開始忐忑。

我記得上一次結婚的時候並沒有這樣的狀況。那位夫婿不勝酒力，被人擡進來的時候已經像一灘泥，合巹酒都是第二天才補上的。

“將軍，該合巹了呢。”幸好這時張氏開口，我聽到面前的男人應了一聲。

那嗓音低低，似漫不經心。

一名侍婢過來把我攙起，我眼觀鼻鼻觀心，緩緩邁步，上的瓔珞環佩撞擊出清脆的叮叮聲。

儐者引導們隔案對坐，攝衽洗漱之後，贊者唱起祝詞，二人分食盤中的，又飲下各自半邊匏瓜中的酒。苦味伴著酒氣瀰漫在口腔，我的眉頭皺也不皺，用力嚥了下去。

“同牢合巹，甘苦不避。”贊者微笑地說。

整個過程，我一直保持著一個長安高門子應有的風範，坐姿無可挑剔，沒有擡眼。

正如二兄從前說的，裝模作樣是我的天。

當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我坐在榻上，真真正正地與魏郯獨一室。

外面吵鬧的軍士和伶人似乎都被逐走了，變得悄無聲息。我上琳瑯的首飾和都除去，臉上的盛妝也洗褪，上只穿著輕薄的寢。我看到魏郯的腳朝我邁來，影覆下，未幾，我的下被一隻手輕輕擡起。

燭點點，在他的臉後爛漫匯聚。魏郯看著我，那雙眼睛幽深如夜，像一頭安靜地打量著它剛捕獲的獵。

“傅嫤。”他開口了，聲音低而緩慢，“司徒傅寔之，聽說你父兄押往刑場之時，你披麻戴孝，一路喪歌相送，世人皆以爲孝烈。”

他背書一樣，罷了，脣角的影彎了彎：“我記錯否？”

我的目定在他的脣邊。

“不錯。”我平靜地微笑。

其實，我的心裡有些掃興，甚至到被惹惱了。這些年來，我有喜事，本著得過且過之心，二婚都已經不計較了，他還提這些做什麼？

下上的手鬆開，魏郯在我的旁坐下來。我聽到他長長地呼吸一口氣，躺倒在了榻上。

我忍不住回頭，視線相，忽然，他手臂一，我須臾已經被他按在了下。

“將軍……”那堅而沉重，我被得難，想把他推開。

“該喚夫君……”他手臂很有力，灼熱的呼吸帶著酒氣。

那幽暗的眼底近在咫尺，我幾乎能看清自己映在其中的臉，心忽然沒有預兆地跳了起來。

他的臉和沉沉下，我不由地閉上眼睛。

腦海如同繃的弦，我聽說過這會很痛，嚴重的第二天都不能下地……

胡思想著，我等了會，卻發現四周已然一片寂靜。

咦？

我愣了愣，睜開眼睛。

上，魏郯仍癱在我上，臉卻歪在一旁，平穩的呼吸中滿是酒味。

這人已經睡得香甜。

作者有話要說：鵝的新篇，歡迎跳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