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并軌 本王想信一次……

崔妤連秀發也未來得及梳理, 翹著糟糟的鬢發趕去軒堂，沈荔已與隨行醫師架起了一頂小氈帳，在堂中隔開一個角落, 充作簡易的産房。

“産房”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慘, 崔妤被眼下的靜嚇壞了，白著臉問：“我們要做些什麽？燒熱水嗎？是不是還需要剪子？”

醫師隔著帳簾給産婦切脈, 凝重道：“脈象細弱, 應是胎位不正。然在下只擅醫治傷寒, 不擅産科，還需尋個有經驗的産婆來瞧瞧才好。”

眼下學宮于北淵人的重兵把守之下, 連一粒米、一顆炭都運不進, 又去哪裏找産婆呢？

這城中豈有産婆活著？

沈荔接過崔妤送來的熱帕子, 掀開帳簾一角, 為産婦拭疼出的熱汗。

隨即一怔——記得這張臉, 也記得他的丈夫。

那個短衫青年毫不猶豫地將生之希留給們母子，還笑著安：“不用擔心我, 我會找地方躲起來的。”

極度的驚懼悲傷之下, 使得這位年輕的小婦人早産了。

眼瞅著婦人生不下孩子，疼得沒了力氣，沈荔很快調整心, 握住婦人的手道：“請夫人務必撐住, 孩子的父親定然還在等著與夫人團圓。”

只此一言，婦人的眼睛紅了，瞬時又迸發出生的希, 咬牙躬用勁。

軒堂中其他的婦人亦是時刻觀這邊，七八舌道：“有沒有會轉正胎位的人？幫幫這位小婦人呀！”

“是呀，都疼這麽久了。”

“來了來了！”

崔家侍領來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 大聲道，“這位有接生的經驗，讓來！”

“快快進去。”崔妤忙起讓道。

臨近晌午，軒堂終于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衆人繃的心弦都隨之一松，不知誰先拍手慶賀，轉瞬間掌聲便如水充斥整座軒堂。

檐上霜雪未歇，覆上一層濃重的縞素。

這漫天風雪裏，有人死去，亦有人新生。

沈荔從昨夜到此刻，忙得粒米未進，起時晃了晃，忙扶住了門框。

“公子！”

商風正在為新生兒補，聞聲起攙扶，翠羽般的眉擰著，心疼道，“我扶您回房歇息片刻吧，不能再這樣熬下去了。”

“是不能再這樣熬下去了。”

沈荔穩住形，對上崔妤同樣疲倦而又關切的眼神，“夢魚，我們得想法子自救。”

崔妤忙問：“雪可有法子？”

沈荔思忖片刻，長睫在眼下蓋上一層纖長麗的影子，溫聲道：“今夜，王公便要啓程返還北淵。”

崔妤只略一轉眸，便明白了的意思，面詫異：“雪想讓王公幫忙傳信，搬救兵來支援邑？不行的呀！王公贈筆保下學宮上下，已是盡義還恩，而私通大虞軍則為叛國之罪，他斷不會應承的！”

“我自不會陷他老人家于不義之地。”

沈荔深吸一口寒氣，徐徐吐息道，“無需他替我送信，只需借他的車隊，送我們的人出城。”

“雪的意思是……”

崔妤擡手抵著下頜，恍然一笑，“讓我們的人，混他的車隊中？”

沈荔頷首：“需要兩個人，分往陳郡、潁川報信。這二人需臨危不懼、膽識過人，且要擅騎，最好量小，能夠藏于行李箱篋之中。”

這樣的人并不好找。

“郎，我可以去。”

商靈安置完凍死者的歸來，正巧聽到這一句，便向前道，“我雖不騎，但行利落，又會拳腳，沒人比我更合適。只是……”

頓了頓，擰眉出憂：“只是我不在，便無人護著郎了。”

沈荔看著這個十四歲便跟在自己邊的姊妹，目重新變得和起來：“別擔心。北淵人不會沖進學宮殺人，只要你能及時帶來兵馬資，我們便不會有命之憂。”

崔妤輕輕點頭：“那麽，還差一人，兵分兩路才保險。”

酉時，一盞燭燈熹微亮起，幾位年輕人集聚偏廳議事。

“夫子，算我一個！”

得知沈荔的計謀後，祝昭而出，“我會打獵，會騎馬，且極擅認路，從陳郡至邑的沿途地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聞言，元繁擡起頭來，向這位投去忍而複雜的目，雙拳于袖中微微握攏，似是要說什麽。

沈荔注意到了，故而替他將話問出口：“阿昭，此行危險重重，須得用你的命做賭。你當真想清楚了？”

“我不怕。”

祝昭沒有看元繁，只是堅定地著沈荔，稚氣的包子臉上滿是認真的執著：“更重要的是我目力極佳，可夜行趕路，定能比旁人更快送去消息。”

于是，元繁袖中握的手微微松開。

他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溫和而平靜地向祝昭，用尋常而克制的語氣道：“吾當與君共存亡，一路平安。”

危急存亡之時，無人覺得這話有何不妥。

衆人勠力同心，有為二位巾幗豪傑籌備幹糧者，有為們翻找沿途輿圖者，還有李促為首的幾名年紛紛獻計，教們如何游說郡兵。

寒夜如墨，張開碩大的羽翼俯沖而下，肆無忌憚地吞噬這座殘破的城池。

幾支火把照亮凍得冷的庭院，有北淵兵高聲在催促王容的弟子速速整理車隊啓程，莫要耽擱他們閉城的時間。

廊檐下，張晏正拄杖而立，為王容溫酒踐行。

忽而，張晏餘瞥見一條纖細的暗影——某位便打扮的學生正借著黑夜的掩飾，悄無聲息地靠近王氏車隊。

他面微變，花白的胡須猛烈地了。

短暫的掙紮後，這位老人終是不聲地移開目，借著敬酒的契機挪步橫擋在王容的眼前，遮住老友和其親隨的視野。

祝昭與商靈各自順利地找到藏之，混運送行李的輜重車中。

沈荔與崔妤推窗遠，後是元繁與數名年儒生，靜靜目送這支車隊在北淵兵的押送下平穩而緩慢地出了儀門。

這不過是開始。

離開學宮後的每一步路，都將有新的危機等著們。

會被發現嗎？

祝昭蜷在某只藤編大箱中，四周堆疊的錦如雲，卻無法徹底安隨著車馬顛簸而狂跳的心髒。

一遍又一遍在腦海裏推敲與勾勒路線——混出城後，該如何悄無聲息地躍下車隊，如何尋來一匹良馬，如何夜行趕路……

可千算萬算，唯獨沒有算到那名細心的王氏弟子竟會中途停下車駕，舉著火把逐一檢查行李。

“咦，這箱子怎的沒落鎖？”

那弟子的聲音近在咫尺，火過藤編錯的隙滲，映得祝昭瞳仁驟。

箱子被掀開的剎那，死死屏住呼吸，僵得一不敢。

“誰整理的？七八糟的。”

那弟子將手進箱子整理，指尖到異樣的溫度，猛地一僵，“啊”了聲倉皇丟下火把，急匆匆跑去前方說了句什麽。

腳步聲路過商靈藏的那輛輜重車，仔細傾聽外邊的靜，心下一沉。

完了，祝昭被發現了。

商靈不由地握了手中的刀柄，箱篋隙中出的一雙眼睛冷靜而果決。北淵人察覺不對，必定逐一搜查車輛，須得做好拼死一搏的準備。

而此刻，祝昭的心髒幾乎要撞破膛。

怎麽辦怎麽辦？要逃嗎？

此時跳車，雖不能逃出生天，但至可以吸引北淵人的注意力，為商靈姊姊爭得一線生機……

十八歲的指尖泛白，攥了上的料。

正當咬牙準備掀開時，那陣倉促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跟前。明亮的火把過藤編箱篋的隙灑，刺絕的眼睛。

并不害怕死亡，只是有些難過。

是沒用，未能完夫子囑托的大業，辜負了大家的期許。

甚至不曾好好同元繁道個別——雖然總嫌棄這位養夫除了讀書什麽也不會，嫌他說話溫吞還沒脾氣，但還是希，他看到自己的時不要太傷心。

“先生，就在此！”

那名弟子扶著王容向前，指著箱子低聲道，“裏面有……有東西……”

火躍間，王容看向錦繡堆下那片輕的袍角，神如古松肅穆。

死一般的沉寂。

靜默數息，老人緩步向前，重新合攏箱蓋。

“一只野貍奴而已，何須驚慌。”

蒼勁的聲音寬和至極，說話間，他將手中的一卷竹簡塞箱蓋之間，留出一道可供息的隙，這才徐徐鋪展卷起的葦席，將箱篋遮掩得嚴嚴實實。

“速速啓程。”

“是……是！”

車隊再次行進，剛至城門下，便被北淵士兵厲聲喝住。幾個兇神惡煞的士卒挨個核驗儒生份，又拿著長戟暴得在行李間來去，鋒利的戟尖甚至探馬車底部刺搜查。

在士卒手打算去掀行李上的草席時，馬車忽然傳來一聲平緩蒼勁的呵斥：“放肆！此箱中乃是進貢大王的聖賢孤本，豈容爾等笨手腳地？”

那士兵作一滯，見幾只箱子裏的確裝著陳舊的竹簡，便悻悻住了手，招手示意放行。

一開始，商靈與祝昭并不明白王容為何要冒險為們遮掩，畢竟他幫忙保下學宮數千條命已是盡義，實在無需搭上一生清譽。

直至們過箱篋的隙，看到了宛若地獄般的邑城——

寒月傾灑輝，照亮道旁堆座座小山的扭曲，也照亮一地的鮮與殘肢。

冷霧氤氳，是誰的丈夫掛在檐下飄？是誰家郎的繡鞋落在水反湧的井旁？那幾顆被當做皮鞠被士卒踢去道旁的花白頭顱，又是誰家的阿父、阿母？

北淵士兵兩日之，竟屠了數萬手無寸鐵的百姓。

王容并非叛國，他只是選擇了心中的道義。

不仁者，人神共棄之！

車隊使出城郭，在十裏亭中短暫休憩了半盞茶的時間。

商靈與祝昭趁機翻出箱篋，如靈巧的貍奴藏亭碑後的黑暗中。

車隊再次啓程，帶著滾滾黃塵消失在凝霜結冰的漆黑道上。亭中唯留一盞風燈，以及兩匹拴在廊柱上，愜意打著響鼻的駿馬。

商靈與祝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朝著北淵儒生離去的方向鄭重一禮，這才互相換一個眼神，翻上馬，朝著各自的方向揚鞭而去。

冷月溶溶，傾灑九州，平等地照亮這世間所有的廝殺與鮮。

龍門關布滿鮮和箭矢的城牆上，北淵的鷹揚大旗終于被砍倒，轟然砸在山間，轉而換上大虞的玄黑戰旗高高豎起，在朔風中獵獵飛揚。

玄甲紅的年將軍踩著山立于城牆之上，槍尖挑著北淵主將那顆猶在噴湧熱的頭顱，冷眼注視著他麾下的將士湧關，如猛虎般將北淵這支引以為傲的兵撕得碎。

天際寒星下墜，浮出一線魚肚白，這關隘終于遍布了大虞的軍旗。

“清點戰俘和糧草，所有戰利品登記造冊。”

蕭燃將槍尖上那顆腦袋拋給同樣浸鮮的偏將，沉啞吩咐，“北淵人若想要回他們主將的腦袋，便讓他們拿著議和書來贖。”

安排好善後事宜，又代完接下來半個月的軍中防務，這名年輕的虎將這才摘下頭盔坐于城牆上，面無表地拔下鎧甲上著的幾支羽箭，著西斜的殘月，徐徐舒出一口帶著腥氣的寒霧。

從天黑到白日，又從白日到天黑，月落日升，他們終于攻克了這座關隘，將大虞的軍旗-進了北淵的咽。

但文青知道，郡王的戰爭尚未結束。

“前日攻城前，張副將曾向本王諫言……”

蕭燃以手背蹭去臉上的污，于是那張冷白若新雪的俊上便洇開些許豔，若靡麗戰妝，“他說，若那些世家子死在北淵人手裏，不僅能除去虎威軍的掣肘，又能激起大虞世家對北淵的刻骨仇恨，也算是死得其所。”

頓了頓，他啞然一笑：“若換在半年前，我也會這麽想。”

“殿下……”

“但現在，本王想信一次。”

疾風卷起年染的沉重披風，蕭燃驀然回首，那雙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雙眸布著，卻是從未有過的清醒明亮：“信仁義的力量，能勝過仇恨。”

這個“”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殿下馳援邑？”

文青掃了城牆下那群同樣渾浴、狼狽不堪的將士一眼，眉宇間凝著憂，“可將士們連夜征戰，腳程必定比不上巔峰之時，回到邑至要花上十來日……”

“他們留下守城休整。”蕭燃斬釘截鐵，說出了那個爛于心的計劃，“本王帶八百騎兵出發，沿途征調郡兵，輕裝快馬，三日便至。”

文青向前一步，不放心道：“沿途郡兵不過兩三千，且疏于實戰，如何能與近萬北淵鐵騎抗衡？”

“能。”

蕭燃落地站穩，回首看了眼後風扯的大旗，畔勾起一抹淩厲而自信的淺笑，“因為，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