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冬節 他犯了一個天大的……

“雪, 扶離傳來捷報，丹郡王勝了。”

崔妤裹著一繡金線的漂亮貂絨大氅，肩上沾著些許寒霜, 笑將一袋黃澄澄的橘子置于案上, “你聽說了麽？”

立即有商風搬來夾絨的墊子，遞上一盞熱茶。

沈荔坐于滿室鋪展的紙墨中, 聞言擱筆, 將略微僵的素手置于炭盆上烘烤, 眸若春水靜謐：“自然。”

答得平靜而篤信，眉間未有半分猶疑, 似乎從未質疑過蕭燃領兵征戰的能力。

那年桀驁不馴, 蔑視禮法, 行事還有點心狠手辣的冷酷, 但不可否認在疆場上, 他的槍尖所指的確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崔妤歪坐于墊之上, 撚起那杯熱茶吹了吹, 隔著氤氳的茶霧彎眸看：“既不為戰事擔憂，那你方才坐在此想什麽呢？”

沈荔在琢磨學宮車隊所剩的過冬資。

今日放值時去倉房看了一眼，糧米雖有餘量, 然木炭卻只剩下不足兩車。將木炭短缺之事上報典學, 卻并未得到重視，又命商靈去市廛間采買，然奔波半日, 卻是空手而歸。

崔妤撚指盤算了一番，道：“市廛間雖買不到木炭，然倉房各家的存貨尚能支撐二十日, 雪又何必憂心？”

“尚未越冬，然天象有異，或有大雪將至。”

沈荔看了眼窗紙上黯淡的天，輕緩道，“那日聽太守所言，邑周遭的林木被伐，已是木料匱乏，若再逢酷寒，學生豈非有凍傷之險？”

“如今邑學宮諸事漸定，再過數日咱們便可功退了。即便邑買不到取暖的資，回歸蘭京的途中再采辦也不遲。”

“雖說如此，然戰局未定，炭價飛漲，還是應早做防範。”

崔妤聞言詫異：“丹郡王不是大捷了麽，莫非還有變數？”

“并非變數，而是叛國投誠的魏、蘇二氏尚未正法。”

沈荔長睫蓋下一片纖影，沉片刻，方問，“夢魚，若你是魏蘇二氏的族人、部曲、門客，現下你會如何做？”

崔妤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抓時間逃命吧。”

他們深知自己一旦落在大虞將士的手中，等待他們的唯有死路一條。故而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協助北淵奪回邊城關隘，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窮途末路之下，這群人什麽都敢做，什麽都能舍。

“可這和邑有何幹系呢？”

崔妤手搭憑幾，眨眨眼道，“雪，你呀，怎的想得這般深遠？又是木炭，又是叛賊的，分析起局勢來不像個師，倒更像是謀士。”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沈荔大概也覺得自己這多思多慮的病有些敗興，略一晃神，便綻開淺淡的笑意，將話題引向節慶的熱鬧上來：“走，去看看耳包得如何了。”①

邑的冬節，必吃耳。

偏廳，崔妤帶來的那兩個侍正在熱火朝天地和面，祝昭與學生們配合搟皮，元繁與醫師生火燒鍋，商靈則擼起袖子，雙手各執一把菜刀哐當哐當剁著蔥白與羊餡。

太學生們端來了炭盆，圍坐在一塊兒烤橘子與山藥。而自詡“君子遠庖廚”的張晏與周晦則端坐隔壁，與幾位士人清談論道。

可鑒人的潔淨地磚上映出來往忙碌的歡快人影，炭火暖香混著面的麥香，為這座荒廢了十餘年的學宮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盡管太學生們素日對蕭燃頗有微詞，但此刻捷報傳來，衆人心神振，一時竟也放下了往日見，紛紛議論起國事來。

有人道：“戰事將平，說不定我們還能和虎威軍一同班師回朝呢！”

有人附和：“若順利的話，或許能趕在除夕前抵達蘭京。”

室笑語喧闐，唯有太學生謝漣倨傲端坐，從鼻腔裏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哼。

謝漣與蕭燃不和。

先前在學宮時，他便因暗諷蕭燃是“胡蠻武夫”，而被蕭燃拔劍劈壞案幾，駭得他了□□，丟了面，是以由此結下梁子。

但沈荔并未將這點不和諧的聲音放在心上，正專心致志對付手中的那只快餡的耳。

優雅的禮學師拿出十二分的耐，左，右，連面沾上鼻尖也不曾察覺，然而那只耳仍是皮開綻不了形。

沈荔承認自己不擅此道，最終將那只奇形怪狀的耳混熱鍋中，起去了廊下。

“這誰包的耳呀？”

侍拿著鍋鏟大聲道，“怪模怪樣的，還了餡兒，都煮面皮末湯了！”

沈荔不自在地理了理綴兔絨的袖袍，裝作沒聽見。

擡首向冷雲凝結的天空，寒風卷過，空氣中便多了幾分霜雪的氣息。

先是落花般零星的兩三片，繼而如鵝傾抖，紛紛揚揚連漫天的白。

下雪了。

邑的城門校尉哈了一口熱氣，起重重地跺了跺僵冷的雙腳，朝空的城門外張了一眼。

這樣苦寒的天氣，又是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城門幾乎沒有行人進出，大家都窩在自己的小家中，與親人一同準備冬節的晡食。

早些關城門吧，放兄弟們早些歸家過節，說不定他們的妻已經煮好了一鍋熱氣騰騰的耳呢！

正當城門校尉這般想著時，吊橋相連的護城河畔出現了一道灰撲撲的、跌跌撞撞的影。

繼而那樣的影越來越多，如同大雪下的蟻群，一邊磕磕絆絆地朝邑城奔來，一邊揚手大聲呼喊著什麽。

“北淵軍殺過來了！”

最先沖過吊橋的那名漢子滿頭熱汗，口急劇起伏，舉手發出嘶啞而又驚恐的喊聲，“扶離魏氏領著北淵殘部夜襲渡江，朝這裏殺過來了！”

此言一出，猶如驚雷炸頂。

城門校尉著遠麻麻逃難而來的大虞百姓，臉驟變。他方才的遐思然無存，踉蹌後退兩步，厲聲嘶吼道：“有敵襲！關城門！速關城門！”

守城士卒聞言大驚，慌忙扶盔推門閘。

鐵鏈絞聲與兵甲撞聲織在一起，頓時一片混。

金柝聲宛若催命符狂響，驚落了崔妤玉箸中那只熱氣騰騰的耳。

有太學生起支開窗扇，長脖子朝外張，打趣道：“邑的冬節鑼鼓聲，這般別致麽？”

這群于安逸中長大的蘭京年并不識得戰前急促的金柝聲，但邑的士人卻是見識過的。

隔壁煮酒清談的士人霎時臉大變，手中酒盞“當啷”墜地，連鞋履也顧不上穿好，便倉皇提裳起，沖漫天飛雪之中。

“莫非……又要攻城了，又要打仗了嗎？”

他仰天長嘆，發出悲憤的怒吼，“蒼天，為何獨薄我邑！”

此言一出，方才還翹首看熱鬧的太學生止了笑語。起初他們面面相覷，年的臉上滿是茫然困之，繼而神隨著金柝聲的近而漸漸凝重，最終化作不安的驚惶。

“敵軍攻城了？怎麽可能！”

“此相距扶離近六百裏，怎會突襲到邑來呢？”

“是啊，會不會弄錯了？”

鍋裏還煮著耳，翻滾的水聲被越來越大的議論聲掩蓋，連隔壁的張晏亦驚了，拄著拐杖頓地道：“肅靜！爾等為天下士人表率，怎可自陣腳？”

議論聲靜了須臾，然這樣的死寂卻襯得空氣中的惶然越發濃重。

沈荔與崔妤對視一眼，很快沉靜下來。

起，聲音輕卻字字清晰：“小陸即刻帶學生退守院，太學生則由謝漣統率，從即刻起早晚點名，無令不得擅！”

話音剛落，金柝聲到了學宮門口。

太守匆匆調城防之際，特意繞道學宮，親自登門囑咐這群遠道而來的蘭京士人：“城門已閉，嚴出！如今城中兵力吃，還請諸君安守學宮，勿要擅自走。”

“連我李氏族人也不得通行麽？”

一名錦袍公子向前一步，如此說道。

沈荔對這張臉有些印象，正是這些時日頻頻借機與攀談搭訕的年輕士人之一。

太守息未定，苦笑道：“公子也是經歷過興寧之的人，應該知曉守城的規矩。”

“可是，城外那些百姓呢？”

一名太學生怯生生開口，小心翼翼地問，“周遭被劫擄過的百姓必將投奔邑，難道就這樣置之不理？畢竟都是大虞子民，若不放他們進城，只怕會凍死城外，或是被敵軍……”

張晏投來肅然的一瞥，那年便訕訕噤了聲。

“沒人知道城外那些人是真的百姓，還是僞裝流民的敵軍啊。萬一是敵軍，開門無異于引狼室，豈非害了邑全城？”

邑太守那張圓胖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上的積雪融化水，沁他的狐貍領子裏，激起一徹骨的寒意。

他其實有些後悔。

當初丹郡王在接風宴上同他詳論城防，曾告誡過他：潼關以北的渡口不得不防，若敵軍渡江破此關隘，則勢必危及邑。

他并未放在心上。

一則隆冬江面結冰，戰船難行，邑可憑此天然之險拒敵；二則邑歷經兩次戰火劫掠，已與空城無異，又有何值得敵軍圖謀的呢？

加之扶離郡大虞將士勢如破竹，捷報一封接著一封傳邑，他便更是放松了警惕。

敵軍已如喪家之犬，再無威脅，既如此，何不撤回渡口加派的人手，讓他們安安心心回家過個冬節呢？

就當他下此命令，準備安心迎接大虞將士凱旋的第二日黃昏，一支敵軍悄無聲息地渡江而來……

他終于意識到，他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事到如今，他唯有咬牙死守，等待友軍的馳援。

但是，真的會有友軍馳援嗎？這座城已經失守過兩次，難道就不會有第三次嗎？

正當太守如此想著時，面前或凝重或惶然的人群中忽而傳來一道清冽的音，如清泉漱玉，滌霾。

“北淵所圖，并非邑本，而是要通過此城挾制大虞主軍，故必急攻。要破此局倒也簡單，那就是——死守。”

衆人紛紛看向沈荔。

“只要守住七日，拖延時間，則敵軍必退。”

說罷，沈荔折腰一禮，一字一句道，“此城存亡，全系太守一。”

章太守聞言一怔，眼中的迷惘之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與堅定。

連一師尚且明曉此理，何況他哉？

遂鄭重道：“吾必死守，與此城共存亡！”

馬蹄踏碎積雪，邑長街寂寂，百姓們皆閉門不出，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隨著最後一片雪花打著旋兒飄落，天地間驟然一靜。忽而，兵馬地而來的微自城牆下擴散漫湧，震在每一名邑百姓的心間。

深沉的夜轟然砸下，敵軍開始攻城。

學宮的學舍極為幽靜，幾乎聽不見遠城牆上的廝殺聲，因而學生們尚能睡個好覺。

這樣的寧靜有種不真實的荒誕。除了市廛間的資匱乏，路上行人漸，一切與平時并無兩樣。

只是偶爾有巨石砸城的轟鳴如輕雷乍響，某位心不靜的學子便會手一抖，在竹簡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

但除此之外，大家都在各司其職地忙碌著。

博士與夫子們治經鑽研，學子們謄抄石經，就連王容一行北地士人亦端坐直，全神貫注地研墨賦文——

北淵兵臨城下，這群敵國的士人也因此困于城中，飽白眼與謾罵。那一批批珍貴的經文典籍，距離黔首的生活實在太過遙遠，百姓們既不解這些異國士人為何而來，又難掩對戰的恐懼，遂將滿腔怨憤轉移至他們上。

在王容一行人被趕出客舍，無容之際，是邑學宮的博士與夫子們打開大門，將他們迎進了溫暖的客室。

戰火之下，這間寬敞的軒堂達了獨屬于士人的“天下大同”。

“他們為何要攻取邑呢？”

一片筆疾書的沙沙聲中，祝昭抱著竹簡，輕而不解地開口，“這裏什麽也沒有了呀，攻伐這樣一座城能獲得何好？”

的疑問，亦是這兩日在所有人心間的疑問。

陸雯華以手肘了的胳膊，低聲道：“前日王夫子與章太守說的話，你不曾聽見？北淵并非圖謀邑的糧草資，而是要通過此城挾制大虞的主力。”

祝昭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何要這麽快攻城？”

如此迅猛的攻城戰極為見。

北淵這支鐵騎越雪山與枯河而來，論理該圍城數日，既可稍作休整以恢複將士力，又可消磨邑城的糧草與意志，待城兵疲糧絕再一舉攻之，便可將損耗降至最小。

但這支鐵騎完全違背了兵家戰——

幾乎是抵達邑城外的一刻，北淵便開始了極為迅猛的攻城。沒有休息，不計後果，不考慮折損，幾乎是用以命換命的方式在駕梯攻伐。

“因為此乃北淵的圍魏救趙之計。”

沈荔捉袖潤墨，溫聲同的學生們解釋，“大虞將士收複失地後，將北淵主力困于龍門關，圍剿之勢。此關一破，則平秦六郡千裏沃土盡我大虞彀中，于北淵而言無異于滅頂之災，故而龍門關的十萬兵萬萬不能折損。”

的聲音輕而平緩，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不僅諸生皆停筆傾聽，就連張晏與王容等一衆大儒亦投來詫異的目。

祝昭恍然：“所以，北淵挑中了邑！只因此乃大虞舊都，意義非凡，又歷經戰，破敗易攻。”

“不錯。但還有一個原因——一旦攻破邑，便可切斷潁川、陳郡這兩條重要糧道，乃一石二鳥之計。”

沈荔以筆桿抵著下頜，略一思索道，“只要丹郡王撤軍回援，則龍門關之危必解，這正是北淵想看到的。”

北淵的兵力已在蕭燃的絞殺下折損大半，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他們不得不斷尾求生，冒險一博——只有攻下邑，鬧出足夠大的吸引蕭燃回援，才有可能救下被大虞將士圍得若鐵桶般的龍門關。

所以，這支北淵鐵騎才會不計代價地急攻邑。

他們沒有時間耽擱了。

敵軍破釜沉舟，更是對邑周遭地勢了如指掌，這其中或許還有魏、蘇二氏獻計的‘功勞’。

謝漣面微白，喃喃道：“這麽說來，一旦大虞將士回援邑，反而是中了對方‘圍魏救趙’的詭計？”

此言一出，那些堅信丹郡王會領兵馳援，救邑于水火中的年俱是面面相覷。

真有人願意舍下唾手可得的不世之功，不顧天下大局，只為回來營救邑嗎？

那可是好戰喜功，為了朝中大計可以毫不留夷滅世家的丹郡王啊！

他們這些世家子弟的命，又怎及得上大虞開疆擴土、名垂青史的千秋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