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談談 “沈荔，我們談談……

這幾日, 學宮上下都在議論扶離魏、蘇二氏獻城投北之事。

有人不齒，痛罵扶離二姓是無君無父的反複小人，當為天下世家之恥！

也有人不屑, 說若不是長公主縱容丹郡王屠戮世家, 寒了士人之心，那二姓也不會被投北……

雖偶有激烈之言, 然辯論過後, 這群蘭京的年士人便該讀書的讀書, 該賞秋的賞秋，仿佛遙遠北地的慘案并不能搖他們眼前的閑雅致。

到影響的, 是沈荔這批即將北上重興邑學宮的師生——

因相距邑六百裏的扶離郡淪陷, 許多世家并不願自家後輩于此之時逆流北上, 故而原定去邑學宮的士人隊伍由七十二人銳減至二十九人。

令沈荔未曾想到的是, 崔妤竟還在同行之列, 并未劃名。

“沒法子，在家裏也是被阿硯管著, 整日不許幹這個、不許幹那個, 倒不如去邑氣。”

崔妤被酒多日，渾懶骨複發，托著腮幫有氣無力地嘆道, “沒見過誰家阿弟這般烈的, 我正與那俊俏樂師把酒言歡呢，他就沖進來將我拽起，臉得仿佛要吃人。回家後了我的酒也就罷了, 連我去哪兒都要與他報備，要掐著時辰歸家，要聞我上有無酒味與陌生的脂香, 稍有逾矩便要吃他教訓……我都快悶死了。”

沈荔回想了一番崔玄硯的模樣，印象中是個風姿雅正的年，便道：“我見令弟端正可靠，不像是那等嚴苛之人。”

“對外人自然溫知禮，對我這個阿姊可就是另一副面孔了。”

崔妤正懨懨訴苦，便見姜祭酒領著數名夫子推門了教司署，連同蕭瑟的寒風一起帶進室的，還有一份北上邑的最終名冊——

除了沈荔與崔妤兩位師外，還有《春秋》博士張晏，算學博士周晦，詩學直講元繁，以及以謝漣為首的太學生十八人，以陸雯華為首的學生四人，押送經書竹簡的典學二人。

“今非常時期，諸君能舍棄家業，不畏烽煙，千裏迢迢北上重建邑學宮，此等風骨實為士人楷模，姜某深敬服，今替天下學子，謝過諸君高義！”

說罷，姜致整肅冠，起鄭重一禮。

衆人見狀，亦直還禮。

崔妤噙笑道：“說不做可不行呢，姜祭酒。真若想謝，不如多撥些銀錢經費，讓我等舒舒服服地北上呀。”

博陵崔氏出的師哪裏缺銀錢？不過是看氣氛莊肅，尋個由頭說笑罷了。

姜致重新落座，捋須和氣道：“這還得多謝崔夫子。”

“謝我？”崔妤眨眨眼，沒明白其中緣由。

“今晨崔氏主親自登門，言明願資助騾馬各五十匹，秋冬所需寒輜重三車，健仆侍從若幹，陪同崔夫子與諸君北上。”

“……崔玄硯？”

“正是令弟。”

姜致意義不明地笑了笑，“至于沿途匪患，諸君更無需擔憂。長公主殿下特恩準學宮車隊與虎威軍同行，由丹郡王率三軍銳執戟開道，親自護送諸位平安抵。”

崔妤：“……”

沈荔：“……”

……

沈荔與崔妤的願都落了空。

次日，浩浩的虎威軍拔營出征。

前有中軍開道，後有押送輜重糧草的後軍殿後，被委以重任的學宮車隊夾在中間，十分安定自在。

學生們同乘一車，而著華服裘的太學生們則騎著駿馬，三五結伴而行，不時揚鞭指點一番山川景，青春洋溢的臉上滿是離家遠行的新鮮與歡快。

崔妤與沈荔同乘，一雙含帶笑的桃花眼直往商風上掃，掩道：“我很早就想問了……雪，你有如此郎君在側，家中夫君難道不吃醋麽？”

正在侍弄熏香的商風面微紅，有些無措地看了沈荔一眼。

商風是阿兄塞上馬車的，這位年輕的家主對商靈枝大葉十分擔憂，惟恐不能細致微地服侍妹妹，故而又心挑選了十餘名侍、侍衛供差使。

沈荔是以“王雪”的份北上，哪用得起這許多的隨從？何況要跟上虎威軍的步伐還得輕裝上陣，帶太多侍從反而累贅。

兄妹倆打了半日的仗，最後沈荔只得同意再帶上商風與一名醫師，這才令沈筠安心放行。

“夢魚不拘小節，并無調笑之意，你別放在心上。”

沈荔安了怯的年幾句，這才含笑向崔妤，“我算是知道，崔玄硯為何要時時刻刻地盯你了。只怕一時不察，他家待嫁的阿姊，便要惹一的桃花債上。”

“能惹上桃花，也是我的本事呀。”

崔妤一副風流蘊藉之態，目投向車窗外，笑意便深了幾分，“雪，你發現不曾？丹郡王的那兩個親衛，總有意無意地往咱們的車中觀呢。”

沈荔往簾外了一眼，只見麻麻的隊伍整齊有序地前進著，倒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許是在巡視隊伍吧。”

“非也。”

崔妤出一食指搖了搖，神神道：“我可是對俊俏郎君的目十分敏銳的，那位武副統領半個時辰過來了三次，我豈會看錯？”

正說著，有人輕輕叩了叩車壁。

商風替郎卷起竹簾，便見武思回馭馬與車駕并行，彎腰從車窗塞進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朝沈荔出一個討喜而又有些謹慎的笑來：“王……咳，王夫子，行軍艱苦，這些東西給您拿去解解悶。”

沈荔還未開口，崔妤卻是先一步接下包裹，眨著清嫵的眼睫問：“敢問武統領，這些東西是單我們有呢，還是人人皆有呢？”

武思回那張娃娃臉上便浮現出幾分心虛，目飄忽道：“自然是人人皆有。”

說罷不敢久留，策馬一溜煙兒跑了。

崔妤打開那只鼓囊的包袱，裏頭有兩包果脯餞，一盒清淡馨香的糕點，一只綢布包裹的溫暖手爐，還有一只用來墊腰的囊……

崔妤看了沈荔一眼，毫不客氣地從裏頭撚了塊餞，優雅地送間，笑靠過來道：“這位武統領專程送這些東西來，該不會……”

刻意拖長語調，于是沈荔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該不會是心儀于我吧？”

崔妤語氣拐了個彎，手托下頜，頗為憂郁地向車外，“畢竟我這樣多才貌又善解人意的雅樂夫子，是極招人喜的呢。”

于是，沈荔的一顆心複又落回肚中，輕輕松了口氣。

可這些東西，又是何意思？

沈荔合攏包裹，擡眸去。

淡得發白，隊伍的前列，一襲紅玄甲的蕭燃正在同麾下偏將待什麽。

似有應，他于西風烈烈中勒馬回首，目穿過人群沉沉來，不知是在看，還是在看漫長得不到盡頭的隊列。

行軍至豫州境，天邊墨雲漸濃，很快連一片凄風苦雨。

“就地駐紮！避雨！”

一隊騎兵打馬沿著隊列來回巡視，聲嘶力竭地吆喝，“蓋上油布！糧草輜重注意防水！”

前兩日還如踏青般歡快策馬的太學生們被這場刺骨的冬雨當頭一澆，俱是狼狽而慌地跑回馬車上，一邊拍落上的雨氣，一邊在狹小的車廂嘟囔這害人的天氣。

學生的馬車陷了泥坑中，任憑馬夫如何叱罵著揮舞鞭子，那匹疲憊的駑馬也無法將車自泥漿中帶出。

為減輕車廂重量，四名學生只得迎著大雨下車，瑟瑟在道旁的樹下張。

沈荔與崔妤當機立斷，將自己的馬車讓給了學生們。

們堅辭不，沈荔索讓商靈將們一個個趕上車去，畢竟將學生們帶出蘭京，總得對們的安危負責。

其餘馬車皆被避雨的太學生與不能的行李所占，一時也騰不出新的馬車來，沈荔與崔妤只能于樹下避雨，等待馬車困。

張晏與周晦的馬車路過，向執傘立于道旁的兩位師投去複雜的一眼，這會兒倒不嫌棄們二人只需照顧四位學生，頗為輕松了。

元繁從車中探首，正幾位熱忱的年商議著讓出一輛馬車來，便聞後頭傳來了騎兵校尉的怒吼：“前方何故擁堵？速速避讓！”

後方押送的軍糧輜重與數車竹簡書卷，皆是不能的重要資，沈荔忙道：“元直將速領學生通過，去前方紮營存放竹簡，我與夢魚稍後便至。”

後方還在大聲催促，元繁沒有法子，只得駕車速速通過。

讓出的一半道路，勉強可供後方輜重緩慢通行。

雨越下越大，商風與一名崔氏的侍努力舉著紙傘，為二位師遮風避雨，但仍有微末的雨隨風拍打在們素雅潔淨的冬上，洇出一片如鐵的冷。

泥點飛濺，商風轉過面朝沈荔，以自己的軀為遮擋風雨。

蕭燃便在此刻打馬過來。

他先看了眼後方的輜重部隊，又看了眼鼻尖都凍紅了的二位師，皺眉問：“車陷了？”

沈荔點點頭。

蕭燃翻下馬，解下上防雨的鬥篷，一把撥開擋在沈荔面前的商風，直將這個纖弱風流的年推得趔趄了兩步。

“拿著。”他沒好氣地將鬥篷扔了過去。

沈荔被那件帶有餘熱的墨黑鬥篷兜頭罩下，怔了怔，取下來抱在懷裏。

商風有些委屈地往回移了幾寸，到底不敢再靠得太近，只得努力傾將傘舉過公子頭頂。

蕭燃蹲查看了一番車，吩咐後親衛取碎石和木板來。

待一切準備妥當，他示意文青和武思回去前方幫忙拽韁繩，自己則持槍大力一拍馬，兩相配合之下，馬兒吃痛，一躍而起，馬車順利困。

沈荔同崔妤重新回到溫暖舒適的馬車，才發現自己忘了將那件鬥篷還給蕭燃。

“商風……”

擡指挑開車簾，卻見蕭燃已經打馬離去，的殷紅下擺沉甸甸掛在馬背上，濺滿了星星點點的泥漿。

“公子？”商風遲遲沒有等到命令，好奇地喚了聲。

“沒什麽。”

沈荔合攏厚重的車簾，將鬥篷予他，“去熨燙幹淨。”

崔妤輕輕了手指，朝的掌心哈了口熱氣，噙笑不語。

虎威軍每日天黑前于郊野安營紮寨，晨間卯初便要拔營啓程，大部分時候并不會城驚擾百姓。

故而學宮的車隊也隨將士們一同紮營，夜宿郊野，省得城裏城外來回跑，繁瑣不說，萬一掉隊還容易遭遇山匪。

與這群經百戰的銳之師待在一塊兒，至是安全的。

雨停了，營地綿延的火把鍍亮氈帳上殘留的雨，與烏雲散開後的幾點微弱寒星遙遙相映。

醫師在熬煮姜湯，商靈與商風則在氈帳中熏香鋪床，努力將這方寸之地布置得溫舒坦。

沈荔裹著輕但厚實的披風，正站在溪畔的大樹下，眺粼粼月影。

蕭燃一直在遠遠地跟著。

隔著好幾丈遠，等回頭去看，便又會藏影裏，佯做巡視營地的篝火。

終于，在欣賞完月下一對鴛鴦的頸嬉戲後，側總算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

蕭燃站在這株虬結大樹的另一端，與相距幾步遠，是一個方便談話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親近的距離。

“水邊冷。”

他面無表地說道，眼角的餘瞥向的臉頰。

沈荔知道，蕭燃這一路上都在想方設法地接近，那并非偶然，而是近乎笨拙的刻意。

無端想起了他豢養的幾只獵犬。

那些奔如閃電的細犬在獵場上兇悍異常，咬住野彘的管便絕不松口，但私下裏，卻有著桀驁不馴的小脾氣。

偶爾蕭燃牽著它出門時，它四腳抓地不肯行走，若松了犬繩任由它去，它便複又叼著繩子眼湊上來，小心打量著主人的臉。

你若以為它會就此改過，那便錯了。下次若出門的方向不合它的心意，它仍會鬧脾氣，將人惹惱再上前示好……

大概狗脾氣都會隨主子。

“你……為何要去邑？”蕭燃換了個話題。

見側首，便也跟著轉過臉來，等候的回答。

“為了賺錢。”

沈荔用他當初評論沈筠的話回答他，目平靜而溫和，“殿下北伐，也是為了賺軍功嗎？”

“……”

蕭燃良久不語，被這一句綿裏藏針的話語堵住了嚨。

他定定凝視著沈荔，薄微啓，複又閉上。

被回旋鏢紮中的滋味并不好。月下，那雙冷峻而深邃的漆眸微微閃，錯出一片不知是懊惱還是委屈的幽。

水邊的風確實很冷，沈荔展開綴絨的披風，將那件一直藏在臂彎中的鬥篷遞還給他。

“你的鬥篷熨燙好了，沒有熏香。”

蕭燃低眉向前一步，拽住了的袖邊：“沈荔，我們談談……”

“雪，來喝姜湯了！”

營地裏傳來崔妤的喚聲，打斷年未盡的話語。

沈荔忙後退一步，將鬥篷掛在他執拗前的臂上，轉迎而去。

翌日，蕭燃去了前軍領路，再未出現在眼前。

沈荔已無暇揣測蕭燃究竟意何為——病了。

昨日的那場冷雨勾起了秋冬易發的寒癥，一開始只是晨起時有些頭暈乏力，不願耽擱行程，只服了一劑驅寒的湯藥，便于車中閉目養神。

誰知顛簸半日，竟猝不及防發起高熱來。

商風心急如焚，寸步不離地為敷額降溫，在連換了十來條冷帕子卻收效甚微後，終于停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