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馬車停了, 奴才們都撐著傘立在車前候著。

人畜的呼吸都帶著白的霧氣。

裏面的兩個主子不，也無人敢催。

執輕輕推了他一下，了一聲陛下。

這一聲輕且, 還帶了一不易察覺的。

齊楹驀地一笑：“走吧，這麽冷的天, 閔州進了些茶，來嘗嘗。”

于是執跟在他後下了車, 齊楹先站好，又回來扶, 遠近都是空蒙的雪, 唯獨傘下那人, 向出一只蒼瘦的手。

漱冰濯雪，松風水月。

他分明看不見, 卻又篤定會將自己的手亦向他。

十指握。

執的手指細且, 留著寸許長的指甲，指尖著健康的。

齊楹的手掌更寬厚些, 指節分明, 能將執的手盡數包裹。

最初時, 他們兩個人牽著手為的是幫齊楹引路，久而久之卻變了如今這幅樣子，他們的手指便是一塊鎖，牢牢地將他倆扣在一起, 好像生生世世都分不開。

閔州進的是一種芽茶，焙了茶餅，名蒼茶。

除了茶葉外, 另加了一些香辛料，口便覺得灼熱, 果真是適合驅寒的。

外頭通廊的燈籠照進來，二人孤燈對坐，倒也有幾分閨房之樂的覺。

“你覺得季則昌如何？”齊楹先開了口。

執思索著那人說話時的樣子，輕道：“看上去有幾分文弱，卻是個懂人世故的人，聽堂倌說他一個月左不過只來三四回，臣妾瞧著這裏頭的人卻都認得他，他邊還跟著家仆，得了機會就將他的名帖遞出去。依臣妾看，他不像是來取樂的，倒像是來走門路的。”

“你眼力倒是好。”齊楹頷首，“他的生意被薛伯彥盯上了，他手裏沒錢，便想學前朝的那群縱橫家們，四游說，一來求財，二來投名。”

齊楹不反這樣的人，甚至有幾分欣賞：“他是個可用的人，先帝忌憚著他祖上曾是鐵，一直不許他離開合，他的生意依然遍布大半個大裕，如今朕給了他路引，他便更是如魚得水了。”

他還有旁的話沒有告訴執，譬如他明明可以用別的法子來送錢給他，今日卻著意要執來和他打這個照面，為的便是讓季則昌記得執的恩。他盼著執能比自己更得民心，也心甘願給做這個墊腳石。

雪片拍窗，齊楹笑著問：“冷不冷，去床上說？”

他率先走到床邊坐下，輕輕在側拍了拍，又莞爾：“若還不滅燈，明天徐平難免又是要聒噪了。”

燈本也是為執點的。

于是執熄了燈，和齊楹一道在床上躺了下來。

方才他在馬車上說的話猶在耳畔，尤其是那句“皇後來陪朕，朕就不冷了”這樣的話。

同蓋一床被，執的手試探著去齊楹的手，卻被齊楹反握住。

沒有執想象的那麽冰，卻也不熱。

齊楹的指腹挲著執的掌心，他低低嘆了一聲：“朕抱抱你，好不好？”

這話說得纏綿，似乎有不甘又像是憾。

執嗯了一聲，輕輕依偎進了他懷裏。

的頭靠著齊楹的口，聽著他并不有力的心跳，齊楹的手穿過的臂下，松松地搭在腰上一寸的地方。如此兩個人便地在了一起。

空氣中靜得只能聽見雪聲，還有一線昏黃的燈從通廊外照進來。

齊楹的手輕輕過執的鬢發，再到眉眼。

“若朕看得見，朕便會將你看上幾千遍上萬遍，現在只能用手去，用腦子去想。”

他的子總是冷的，靠著執才漸漸熱了些。

執擡起手，繞到齊楹背後，亦將他輕輕抱住。

“會看到的。”執低道，“不管用什麽法子，臣妾拼盡全力去做，一定不陛下憾。”

“當真？”齊楹低頭，和鼻尖輕，“朕信你。”

他的鼻尖也是冷的，像是雪花堆出來的人。

他們二人得這樣，齊楹雖看不到，卻能到執婀娜旖旎的姿。

綿的，溫暖得如同一個春天。

十七歲的年輕孩子，軀如同春天的一棵樹，發芽開花，人貪沉迷。

齊楹的指尖順著的臉，落在頸側，他聲音輕得聽不見：“朕能你嗎？”

黑暗中，執的眼睛清亮如同燈火，不回答，卻將齊楹抱得更。

于是齊楹笑起來，他挑開執的帶，輕輕吻的。

自下而上，下飽滿潤澤，上細膩。他啓開的齒關，地加深這個吻。

他的指尖越過執的中，終于到了的皮，細膩如白玉般，隨著他的手指微微了一下。

從肩頭、鎖骨，再徐徐向下。

這并非是因為而産生的，他的手指緩慢移著，像是要徹底記住這軀的全部細節。記住如山巒般起伏的曲線，記住溫熱的。

記住上的雪、腰間的月。

春風燎原。

執細細地，眼上蒙著一層霧。他們二人在一起，自然也覺察到他漸漸起了變化。

齊楹緩緩停了手，用被子將裹，抱在懷裏輕輕拍著。

他的頭停在執的發頂，聲說：“謝謝你，朕都記下了。”

便是到了此刻，他也是溫和的、克制的。

靠著他，過了許久才說：“臣妾是願意的。”

的眼眸如水洗一般的亮，執不敢看他，臉也有些燙：“臣妾本就是陛下的人。”

齊楹輕輕笑出了聲。

“有你這句，朕已經足夠寬了。”齊楹擡起手，將領口上的系帶重新系好。

“只是執，現在不是時候。”他低下頭來和臉著臉，“朕害怕你在這時候懷上孩子，他會是我們的肋，朕也怕養不活他，怕他生下來要步朕的後塵。”

齊楹過去總喜歡問執害不害怕，其實他比執懦弱得多。

他知道對于自己的人生，將會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

從雙眼，到太子之位、父母兄弟，再到江山社稷，最後還有執。他不得不默許這一切流逝于掌心。

可他又是這樣的不甘。

在執上，他到的每一寸皮，都讓他心中酸。

雪不知何時停了，安靜得好像能將萬的聲音都吸進去。

“陛下。”執說，“就算只有我們倆，也是很好的。”

“臣妾只想和陛下在一起。”停了停，又小聲說，“陛下是世上最好的人，在陛下邊的每一天，臣妾都活得酣暢快活。”

手上微微用力，好像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嵌齊楹的裏。

“臣妾不想聽陛下自怨自艾，陛下也不需要覺得臣妾可憐。臣妾得到了這樣多，臣妾并不可憐。”

齊楹的子已經暖起來了，他安靜地聽說完，許久都未曾講話。

他的手有些，將執擁懷中，這個姿勢不知是他在抱著執，還是執在抱著他。

“朕能聽到這些話，即便是到了黃泉路上，也不憾了。”

“這半年，朕得到的東西比過去半輩子都多。”他笑，“朕上輩子一定是行善積德才能遇見執。”

“臣妾得到的，并不比陛下。”輕聲笑說。

齊楹給的，是沒有人給過的信任和。

如大地一般寬厚雄渾，沉沉地將托起在這天地間。

他們這般抱著，在這料峭的春寒裏，在這無邊的雪夜中。

不管時局是何等的肅殺，不管萬如何凋敝，不管明天的太還會不會照耀在長安城上。

生命本是有限的，或長或短。

人與人的誼卻能越生與死，比永遠更漫長。

*

雪停後幾天，未央宮中的小黃門們忙著將路上的殘雪掃盡。

積雪將化不化，反倒是被太曬得亮晶晶的，人說話時層層白霧自邊漾開。

戰報如同雪片一般向長安飛來，城池一路被奪，齊桓的兵馬勢如破竹。

終于在二月初七這天，齊桓的兵馬停在了長安城最後一關隘之前。

函谷關。

齊桓率軍親征，已經奪取弘農郡，十萬大軍與函谷關遙遙對峙。

他派人給齊楹寫了一封信，齊楹聽張通讀完後，命他將信紙燒了。

那天他在承明宮裏坐了許久，最終派人將徐平了來。

徐平跪在齊楹面前，齊楹第一句話便是：“明日不必送藥給朕。”

聲音平穩，聽得徐平額上冒出了冷汗，他低聲說：“陛下的氣已虧至極，若不用藥，只怕……”

齊楹笑：“朕知道。”

“朕將要用這幅子，做最後一件事。”

他輕輕靠著迎枕，深深吸了一口氣：“若朕出了什麽事，不要告訴皇後。”

“陛下如此，會不會對娘娘太殘忍了。”徐平終于擡起頭，看向那位年輕皇帝，“陛下可還記得當年救過陛下命的兕角與紫地丁嗎？”

“那些都是娘娘贈與臣的。”

“娘娘心裏，一直希陛下能好好活著。”

長安已經了，齊楹雖命人強著，但山雨來風滿樓。

他靜靜聽徐平說完，而後輕輕仰起頭。

“是啊。”輕飄飄三個字，散開在空氣裏。

“徐平。朕有時，真的對不住的。”齊楹站起，走至窗邊，背對著徐平。

“祖宗留給朕的，是病骨支離的殘軀，憂外患的社稷，風雨飄搖的江山。”他在笑，眼中卻漸漸起了紅意，“而執給朕的，是絕又的。”

“可惜了，朕什麽都給不了。”

“或許有一天，青史之上，作為朕的皇後，還會因此而留下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