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是他的剖白。他第一次用了這個字眼。

執的臉紅了, 視線所及之，齊楹與十指握。

“朕想過了，前殿中你坐過的那一把椅子, 仍要留給你來坐。”

見想拒絕，齊楹笑著補充：“就當是在幫朕。”

執哦了一聲, 齊楹繼續說：“你叔父今天來找我，說薛夫人想見你。朕來問問你的意思, 你想不想回去瞧瞧？”

執聽罷低眉：“私心裏臣妾是不願去的。去了要聽什麽臣妾心裏都省得。只是薛夫人待臣妾有幾分誼，又病初愈, 于私于公, 臣妾也不得不見。”

“既如此, 你去便是。”齊楹了一聲劉仁，劉仁端來一個紅木錦盒。

“這是宮裏的一些藥, 你一并替朕拿去, 算是朕的心意。”

“卻玉，收下吧。”執起行了個禮, “臣妾替夫人謝過陛下。”

齊楹拉起來：“三日辰時送你回去, 你若想在府上用膳便用, 不想朕便早點接你回來。”

接你回來。

像雲一般清淡的幾個字，人心裏分外熨帖。

宛若浮萍般飄飄的生命終于有了依傍。

執笑：“好。”

*

皇後省親是大事，府監的燈徹底不敢熄，連軸轉了好幾日。

終于是在臘月二十七這一天清早才徹徹底底地妥帖下來。除了齊楹送的藥, 府監還一并擡了六擡年禮，紗緞皮更是數不勝數，一來顯示對薛家的看重, 而來也是皇帝對皇後的重。

一行車馬儀仗浩浩地出了章華門。

章華門外一路鋪著紅地毯，鋪到了太平街上薛府的正門前。

薛伯彥帶著薛則簡、薛則樸兩兄弟站在府門外恭候著。

薛則簡是長子, 也是端正沉著的子，他低聲問薛伯彥：“父親，看來陛下果真如傳聞所言，對娘娘是極重的。”

薛伯彥未語，倒是薛則樸在一旁冷笑了一聲：“依我看，他這麽做也不過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罷了。皇帝的心思，只怕是對咱們又怕又懼，才做做樣子而已。”

薛則簡道：“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倒是覺得若陛下喜娘娘的心意是真的，這對咱們也是個好事。陛下為人冷淡，咱們也不準他的脈，這事娘娘做，反倒更水到渠了。”

“都住口。”薛伯彥睨了兩個兒子一眼，“背後議論主子和娘娘，你們倆的規矩都學哪裏去了，還有你，薛則樸，上回的事還沒完呢。”

見父親有申斥之意，薛則樸雖不忿，卻又訕訕住了口。

而後又對著薛則簡眉弄眼，意思是：你看父親裝得多像。

待到遠遠聽見了儀仗鳴鑼聲，父子三人皆屏氣凝神，作出恭謹之狀。

輦停在府門外，薛伯彥率先抱拳跪地：“臣攜犬子恭迎皇後娘娘。”

一只手從輦中出來，皓腕上戴了一只水頭極好的鐲子。卻玉扶著執的手，替掀開簾子。執踏著車凳從輦上走了下來。

天水碧的金煙羅大袖衫外面罩了宮制堆紗的氅子，襯得執纖細婀娜。一雙罥煙眉下是瀲滟著波的清眸。執上前虛扶了一把：“叔父不要多禮。”

然後又分別和薛則簡、薛則樸見禮。

薛則樸幾次言又止，又礙于人多不好開口。

一衆人簇擁著執進了薛府，繞過水榭去花廳的途中，薛伯彥還指著一棵梅樹說：“這棵樹還是娘娘小時候種的，如今也生得花團錦簇了。”

走到水池邊，又說：“池子裏原本養了只玳瑁的錦鯉，還是娘娘給取的名字，落金。”

聽著此起彼伏的恭賀聲，執只覺得自己像是隔岸觀火的局外人。

住在薛府時并不待見，平日裏更與薛伯彥打不著照面，如今他三言兩語間，說得宛如他的親生兒一般。

在府上孤零零地住了兩年，平日裏見得最多的只有天雲影，還有湖畔的垂楊錦鯉，若說有，這份一來是對著薛夫人，二來是對著則簡則樸兩個兄弟。

衆人在花廳說了一會話，薛伯彥便命人帶著執去見薛夫人。

薛夫人還沒好全，執進來時仍在吃藥，見了執便想要行禮，被執按住了：“夫人快坐吧。”

一面說一面從卻玉手中接過錦盒放在桌上：“這裏面都是賜的藥，是陛下的心意。”

薛夫人忙謝過：“一晃竟也有好些年沒和娘娘說過話了。”

細細端詳著執的面容，眼裏漸漸含了淚：“娘娘瘦了，傷都好了嗎？”

“都好了的，夫人。”執笑著答。

薛夫人沒有兒，雖然養執的時候不長，可到底也生出了些真，欠著子去拉執的手：“妾已經罰過則樸了，全是他的不是，娘娘若還有氣，妾必然再拿家法來罰他。”

執輕道：“都過去了。”

眼眸安寧，向來都這般無波無瀾。

“娘娘，陛下待你，都還好嗎？”

這話似是母親對兒的隨口一問，可無心中又帶著刻意。

“自然是好的。”

這話薛夫人似不盡信：“男人待人好，不僅僅是停留在面子上，也得顧著裏子。像今日這樣的排場是一回事，私下裏對娘娘到底有幾分真意切又是另外一回事。宮裏還住著一位尚婕妤，陛下待又如何？若過了龍擡頭，陛下再選幾位嬪妃宮，娘娘又該如何？”

執微微垂下眼，笑：“這等事，我也是個蠢的，參不這些。陛下待我好，左不過是食無缺，還能怎樣呢。”

在和薛夫人打啞謎，薛夫人卻沒看出來。

“他待娘娘好歸好，陛下的心呢，娘娘可出來了？”

這幾句話，說得執心沉到了谷底。

薛夫人這是在拐彎抹角地打聽著，齊楹待到底是面子上的功夫，還是真實意。

掣肘齊楹的東西那麽多，執不想再為齊楹的另一肋。

“不瞞夫人，我與陛下婚大半年了，陛下還沒過我一指頭。”眼中染上了三分哀戚，“婚那日也同我說過，福禍不相幹這樣的話。”

薛夫人聽到這忖度了片刻，又忍不住說：“可妾聽大司馬說，陛下如今還許娘娘聽政。”

這話更是落實了執心裏的猜想：“這應該是為了給叔父臉面吧。”說罷又低眉說：“我也不過是個深宮子，哪裏懂得這些呢，每日裏坐在那，像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好了好了，不想這些了。”薛夫人見執問不出什麽，便換了話題，“上回妾去舅母家時還見到了娘娘的表妹，今年也十六了，出落得像花朵一樣。妾想著，若是娘娘不嫌棄，日後有機會，也能送進宮和娘娘做個伴。”

執笑說：“這是自然的。”

把話聊到這個份兒上，心中待薛夫人原本的些許真所剩無幾。

又略坐了片刻，起告辭了。

出了垂花門，一左一右種了兩叢湘妃竹，褐紅的斑點果真似淚一般。

薛則樸站在門口，見到執出來忙迎了上去。

“姐姐可好些了？”許是被罰過，他如今也乖覺了許多，“今日專程來給姐姐賠罪。”

記憶裏的薛則樸還是六七歲的景。生得雕玉琢，一口一個姐姐得人歡喜。

如今他年歲漸長，笑容一如往昔那般燦爛，眼裏卻添了許多捉不的郁。

執手扶他起來，二人沿著石子路向前走：“則樸，聽說叔父已經在為你相看適齡的孩子了，你可有中意的？”

“他挑中誰是誰吧。”薛則樸不甚在意道，“總之這樣的事，我和姐姐一樣，都是作不得主的。”

他說得也是實，薛伯彥選的適齡兒有左仆家的小姐，也有太常丞的郎，左不過都是同薛家好的那些大臣。執聽完，卻沒有說話。

在薛府住了這兩三年，一直住在西北的一間小院子裏。經過門口時，在門口略站站便走了，到底也沒有走進去看。

坐在回宮的馬車上，卻玉見不說話，猜心不好：“娘娘這是怎麽了？奴婢覺得如今大司馬和夫人待娘娘都是極好的。”

方寸大的車廂裏只有們兩個人，執著卻玉說：“你也發覺他們和過去不一樣了，是不是？”

“娘娘如今是皇後，自然是要不一樣的。”

聽罷執搖頭：“他們哪裏是因為我的份，他們待我親厚，為的也是能從我口中探聽一分陛下的虛實。”

卻玉啊了一聲，也跟著喪氣起來：“奴婢還以為夫人念著的是過去和娘娘的那些誼呢。”

輦沿著長街向北行，終于可以見到巍峨的宮闕和城門了。

雙闕高聳，直沖霄漢，章華門外，一個人遠遠地立在門口。

執著他，明知他看不見，卻依然出了一個笑容來。

輦停在章華門外，執拎著子站起，日照在齊楹的臉上，他的長發、眼上的縧，還有側臉都帶著一層霞。

玄的氅子披在齊楹上，銀線繡的十二章紋溢彩流。

齊楹將盲杖遞給張通，手來扶：“朕的小君終于回家了。”

而執的目卻停留在這只手的手腕上，上面仍舊掛著三四日之前為齊楹纏上的那一五帶。

高深巍峨的宮牆都靜默地佇立在他背後，他一個人面對著，那只手幹淨得不曾沾染半分塵埃。

于是執也出手，和他牽在一。

齊楹在章華門外站了許久，手已經有些冷了，執的手卻很熱。

仰起臉，看著那座飛檐鴟尾的煊赫宮闕，心中卻只餘下了萬川歸海般的平靜。

“陛下。”突然喚他。

“嗯？”齊楹站定了子，微微側過臉來，“怎麽？”

踮起腳，輕輕在他臉上落下一個吻。

隨後笑：“好了，沒事了。”

張通和卻玉對視一眼，都憋著笑低頭不敢看。

齊楹微微一怔，而後邊旋出一笑。他低下來，二人臉著臉，齊楹偏著頭在找的。執有些臉紅著想要去躲。

一來一往，你追我趕。

齊楹的吻輕輕落在耳後，又輕輕咬的頸側。刺痛卻又溫熱熨帖，人想落淚。

兩個人的手卻始終握在一，舍不得松開。

玩笑夠了，齊楹才終于舍得放開來。

他擡手刮了一下執的鼻子：“走吧，陪朕吃點東西。”

二人牽著手才走過百來步，後來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鼓點般匝匝地打在人的口。

“陛下，陛下！”劉仁撲通一聲跪下來。

齊楹踅，眉心微蹙：“什麽事？”

劉仁看向他又看向執，聲說：“薛夫人……薛夫人適才用了陛下讓娘娘送去的藥，竟……竟有中毒之兆。”

齊楹的眉心蹙得更，執擡起頭，目靜靜地落在了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