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執上疲倦得厲害, 睜開眼睛，視線範圍亦是混沌一片的。

臉上的冷汗黏著頭發，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

齊楹的掌心著的眼睛, 睫一，他便收回了手來。

“不？”這是齊楹同說的第一句話。

因為太醫給執治傷的緣故, 承明宮裏燃了比平日裏多幾倍的燈燭，執瞇著眼, 輕聲說：“太亮了。”

齊楹下意識起，可旋即頓住了腳。燈火通明的寢殿, 于他而言亦不過是曠野一片。

“劉仁。”

劉仁呵著腰跑進來：“陛下。”

“滅燈。”

“是。”

一室燈火只餘下了兩盞。走回到執邊時, 齊楹聽見的呼吸聲又放緩了, 像是沉沉睡去了。

徐平說傷得不重，只是樣子嚇人了些, 休息十來日便好了。

可但凡想到適才無知無覺跌進他懷裏的樣子, 齊楹便覺得心神不寧。

“陛下，大長公主殿下差人請您過去。”有個常侍立在窗下說。

“嗯。”齊楹站起, 從承明宮走了出去。

執再醒來時已經過了三更。

承明宮裏最後一盞燈也早就滅了, 唯獨從窗框上可以看出伶仃的一線天。

泛著鴨蛋殼一般的青, 視野裏的東西都是這般朦朦朧朧。

肩上的傷用了些藥，許是有止疼的藥，此刻疼得倒也不厲害，執覺得口了, 勉強撐著子坐起來。

承明宮的屏塌上只有一人，執看桌上有茶壺，便赤著腳踩在地上, 準備去倒水喝。

案幾上茶壺裏的水還是溫的，看樣子最多不超過一個時辰, 茶也是慣喝的宜蘭香片。

喝過了水，肩上的傷又開始縷縷地泛起痛意，執撐著桌子了口氣，接著昏晦朦朧的天，這才看見一旁的矮塌上還睡著一個人。

他面朝裏側躺著，一手枕在腦後，一手虛握拳。這是他慣用的睡姿，他上沒蓋東西，一張矮塌也不能完全裝下他的量，他的半蜷著，還是落了一截在外頭懸著。

這姿勢單看著便知道不愜意，執扶著凳子走過去，肩上有傷，蹲不下來，便只能站在他旁邊。

他臉上的帶已經解了，疊三折放在手邊，睫垂著，人很安靜，若不是口清淺的起伏，只會人覺得他已經沒了生機。

定神細看去，執卻發覺他擺上還沾了些細碎的塵土。

線太暗，看不清晰，執走到燈座旁，拿火石來掌燈。

燈火一跳，在外頭值夜的劉仁便走了進來，見執立在燈座旁邊，忙接過手裏的東西，小聲說：“娘娘醒了。”

執眉心淺蹙著：“陛下……”

劉仁了一眼榻上的齊楹，低聲回答：“先是去了昆德殿見大長公主，隨後陛下去了奉先殿跪了兩個時辰。”

“大長公主的意思？”

劉仁搖頭：“這奴才就不知道了。陛下回來之後就把奴才們趕了出去。”

執點頭：“知道了。”

正是這晨昏的一線之隔，讓榻上的人既顯出幾分疏遠，又沾了幾分模糊。

木施上掛著件氅子，執用沒傷的右臂取了下來，挪到齊楹邊，給他蓋了上去。

狐裘的氅子外是一層短絨絨的，他皮白皙，人愈顯得平和。

眉心微蹙著，好像沉了一個不安穩的夢裏。

執又重新走到自己的榻前側臥下來，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齊楹的背影。

不知又過了多久，正朦朧著睡去，卻聽見榻上那人抑著咳了兩聲，齊楹緩緩坐了起來。

這一咳竟像是停不住，他怕驚了酣眠，趿著鞋走了出去。

執從半開的窗戶看去，只見齊楹佝僂著子，有些氣短地扶著廊柱。

劉仁上前去攙扶，齊楹擺了擺手。

二人不知說了句什麽，劉仁轉向西面去了，大概過了一刻鐘，他端了一碗藥來。

齊楹擰著眉喝了，把空碗遞了回去。

一碗濃黑的藥，他緩緩松了口氣。

月清涼，在這秋日裏泛著一寒意。

照在他上，人影都漾開一層銀的輝。

齊楹緩緩在石階上坐了下來。

他將手向懷中，掏出了一枚藕荷的荷包。

裏頭裝著的是執專門給他的鹽漬青梅。

他取了一顆放口中，待到想要取第二顆的時候，了裏面的數量，遲疑了一下，到底沒舍得再將手進去。

餘下的時間，他便獨自孤伶伶地坐在階前，看不見月亮，他安靜地聽著風聲。

沒人知道這個年輕皇帝心裏在想著什麽。

天又亮了幾分，齊楹才終于站起走回了寢殿裏。

停在方才他躺過的矮塌前，齊楹到了榻上的氅子，遲疑了一瞬，他緩緩走到了執的床邊。

凝神靜聽，好像在判斷是否已經醒來。

床上的人不安分地了子，而後低聲了一聲陛下。

齊楹笑：“醒了？”

執嗯了聲，而後小心翼翼地向裏面挪了挪：“快要上朝了，陛下要不要再躺一會？”

正是天亮前最安靜的時刻，連一聲鳥鳴都聽不見。

齊楹合躺下，掀開被子的一角，松松地蓋在了自己上。

“睡不著？”他低聲問。

“有點兒。”執亦笑。

錦被尚帶著上的餘溫，還有淡淡的芳馨。

有意識的、清醒的兩個人，蓋著同一床被子，齊楹沒有墊枕頭，還是像過去那樣，把一只手枕在腦後。

“櫃櫥裏有新的被子。”齊楹開口道，“朕去劉仁拿來。”

旁邊的人聲音得一團雲，聲音有些微弱：“不用，這樣就很好了。”

齊楹的另一只手平靜地放在側，離執的手只有三四寸遠，他平靜地“嗯”了一聲，二人一時間都沒有再說話。

“大長公主罰陛下了嗎？”執先起了個頭。

“沒有，是朕自己在罰自己。”

在去見齊徽之前，齊楹已經做好了應對哭鬧的準備。

但是齊徽沒有。

坐在昆德殿的滴水檐下挑揀著自己的首飾。

林林總總分了好幾盒。

從頭上的釵環、玉勝、步搖，再到扳指、耳墜、項鏈、玉扣。

一些不太值錢的東西，全賞了宮們，賜的首飾都裝進了紅木漆盒裏。

“這一盒是給皇後的。”齊徽指著第一個盒子說，而後又指向第二個，“這個是給尚婕妤的。”

餘下還有些，留著送給幾個相好的姐妹。

分好了東西，齊徽讓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拿起一個盒子，對著齊楹嘆了口氣：“這個是皇後頭一回見我時送我的龍草。思來想去，這樣的東西給我也是無用的，阿楹，姑母還是覺得要留給你。”

好些年沒聽過這個稱呼，竟讓人一瞬間生出了幾分恍惚。

的眼眸落在齊楹覆在眼上的縧上，徐徐一笑：“你一定要多活幾年，活到姑母能再見到你的那一天。”

聲音哽咽著，又帶著不舍：“在我心裏，你始終是最好的孩子。”

齊徽眼裏含著淚，拉過齊楹的手，溫和說：“阿楹還記得姑母的樣子嗎？”

“記得的。”齊楹點頭。

“那就好。”齊徽松了口氣，“還有一件事，姑母要求你。”

“尚存是個諍臣，過剛易折。他為著你的事奔走鑽營，若有朝一日，他命在旦夕，姑母求你保下他一條命，若保不下，便求你給他一個痛快。”

這些話像是拿著一把刀子淩遲齊楹的心，出了昆德殿的門，他獨自來到了奉先殿長跪。

祖宗的牌位前供奉著長明燈，火燭燃燒的味道與檀香混在一起，并不足以人靜心。

跪了兩個時辰之後，他又來了尚存，頭一句話便是：“朕不想做這個皇帝了。”

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事做了太多，齊楹指著奉先殿的匾額，緩緩道：“朕真怕到了地下，沒臉見祖宗。”

他的臉不大好，尚存凝睇著自己鞋前的一寸青磚地：“若陛下真的不想當這個皇帝，讓出的不僅僅是長安城和未央宮。”

“陛下可願將皇後讓給齊桓？”

這句話的確打中了齊楹的七寸。

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聽齊楹說完這句話，執小聲哦了一聲，錦被上的手一點一點移過去，就像是過去齊楹安那樣，輕輕拍了拍齊楹的手背：“不要難過了，陛下。”

的作有些拉扯到了傷口，執吸著氣，又聲道：“陛下是一個好皇帝。”

朦朧的晨裏，齊楹無聲莞爾：“朕過陣子要去一趟殷川。”

“齊桓給朕寫了一封書信，想要同朕議和。他指名道姓要見朕。”他回握住了執的手指，“等送走姑母，朕就要南下一趟。”

“殷川？”

“嗯。”

“臣妾很多年前去過一次殷川。”執的笑容明快起來，“和阿翁去跑馬。”

齊楹笑：“這地方離江陵幾百裏，你們怎麽去的？”

“騎馬。”執語氣中流出一自得，“臣妾的馬很好的。”

說罷又咬著舌尖一笑，帶了三分憨：“臣妾賣弄了。”

齊楹看不到的表，卻聽出了的喜悅，忍不住搖頭：“可惜你了傷，不然朕倒也能帶你故地重游。”

聽了這話，執垂下眼睫：“臣妾害怕自己景傷，不去也好。”

更聲聲，催人短夢。

劉仁小聲在門外喚：“陛下，該上朝了。”

“再等片刻。”齊楹道，而後他微微側，面向執，好讓他的聲音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

“執，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要帶給齊桓，朕見到他時可以替你轉達。”

他的神平寧安定，畔含笑，人帶了三分酒闌人寂的風流：“你想罵他，朕也能幫你去罵。”

想到這畫面，也實在有些稽。

執忍不住彎眸而笑，熹微的晨照亮執圓圓的眼睛：“臣妾對他沒什麽想說的。”

“但臣妾想對陛下說：按時吃飯，天冷添。”向二人握在一的手，小聲補充，“還要記得，臣妾會一直惦念著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