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這人的厲害執早就見識過了。

他想說的話, 拐彎抹角過幾回也能人明白，若他不想說，便是求也求不得他開口的。

“陛下有什麽高興事？”執語氣輕, 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

“你過來。”齊楹向招手，和自己坐在同側。

“建德年間, 廣陵思王名劉荊。他寫信給東海王說：當為秋霜，無為檻羊。”他挑起一縷執的青, 繞在自己的指間，“意思大抵是做事要主籌謀, 不能坐以待斃。朕覺得他說得很對, 你覺得呢？”

執的視線落在齊楹的手上, 低聲說：“臣妾今日讀了《陳政事疏》，裏頭便有這麽一句‘日中必熭, 刀必割’, 陛下既做了決斷，臣妾覺得這樣也好。”

齊楹聽聞失笑：“朕想說的, 其實并不是政事。”

他從桌上拿了個新杯子, 又端起茶壺來替倒滿。他的東西擺放起來都有著自己的秩序：“來, 給朕講講，《陳政事疏》你都看懂了什麽。”

茶剛好倒了七分，溫度適宜，執握在掌中, 小聲說：“若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至于髖髀之所, 非斤則斧。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齊楹贊許一笑。

水汽彌漫開, 執繼續說：“其實這句話，臣妾的父親曾給臣妾講過。父親說，治國就如同庖丁解牛，刀刃只為了劃開皮，到了骨關節之，便要用斧劐分割。嚴刑峻法便是人主的斧劐。”

“你說得對。只是現在，咱們用法，卻不用厲法。”齊楹松開執的頭發，拉過的手，輕點的掌心，“如若不然，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臣民百姓便會人人趨利而避害。”

話說至此，齊楹微微一哂，忍不住搖頭：“朕今日不是來同你講國事的。”

不是國事又是什麽，先提起了廣陵思王，又聊到了了《陳政事疏》。

他將下緩緩靠在執的肩頭，半垂下眼睫，聲音低：“你先前說的，還作不作數？”

執的呼吸一頓，疑：“什麽？”

齊楹的呼吸仍帶了幾分灼熱。執有些憂心，又有著醫家本的惻之心，擡了手，想要去齊楹的額頭，卻被他抓住，緩緩落在自己的雙眼上。

眼睫輕，宛若蝶翅舒展。

他輕笑：“你說，想要做朕的眼睛，還作不作數？”

梧桐樹的影子倒映在窗上，燦爛的金照得出葉脈的廓。團團的影子像是燈影戲，前朝時，燈影戲總是和鬼神串聯在一起，說是能為死人招魂。如今已經流傳到了民間，了茶餘飯後的消遣。

執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只是在那一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燈影戲一般。

搖的樹影，窸窸窣窣的蟲鳴，檐下的鳥雀。

“自然是算的。”咬著說。

肩上那人好似松了口氣：“怕你不肯認，朕擔憂了好一會。”他的手仍與執握在一，齊楹彎：“口說無憑，你要給朕寫下來。”

這句便是玩笑了。

見邊的那人沒有反應，齊楹便擡起頭來。

他的手指輕輕落在執的臉上，想要去的表。

上一回的臉還是婚那一晚，對著他說了很多，在他看來不著邊際的話。

讓他對這個人産生了一好奇。

再便是這回了。

他的指尖落在的上，那片的被的貝齒咬得很。

“怎麽，還是你為難了？”齊楹笑，用指尖把的片解救出來，“你若為難，朕……”

“陛下是願意信臣妾了嗎？”的發問打斷了齊楹要說出口的話。

齊楹的手再向上，那雙圓圓的眼睛裏有懸而未落的淚。

不知是何時氤氳起來的，連睫都黏在了眼下，雖然看不見，卻猜得出模樣可憐，就連落淚都安靜得沒有聲音，是會惹人心疼的。

他指尖才到的睫，兩滴淚便落在他指腹。

“你這樣子哭。”齊楹嘆氣，兩手按在肩上，讓和自己平視。

千言萬語湧上來，齊楹卻不知道該如何讓高興。

“對不住你。”他說了這四個字，兩只手合攏在一起，把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裏，“你願不願意給朕將功折罪的機會。”

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落淚。

許多年來，中人人都不願去相信，這早就了心照不宣的事。

太後和皇後的防備，看破卻不願談破。

齊桓的利用和猶疑，亦照單全收。

薛氏這三個字，將畫地為牢。

齊楹側著頭等說話，依稀的天照在他的烏發上，漾開一弧。

執咬著胡點頭，齊楹覺到了的作，擡起手，輕輕替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淚。

“皇後的眼睛生得如此，朕從此便目明心亮了。”

執沒見過齊楹這麽笑，似有如釋重負，雪落空山。

他的笑意帶著一含蓄和克制，或許還有更深的什麽，執尚且看不穿、猜不。

炭燒得似乎更熱了，齊楹拿了帕子給，去臉上得淚。

齊楹桌上擺了三四本折子，他從中挑出一本：“你願意為朕讀一遍麽？”

執應了，將紅本的奏折接過，順著念出來：“八月十七未時，尉遲明德聯手烏桓王無何、鮮卑王丘倫聯手攻五原郡。雖旦夕破兩城，但漢軍已于夔郡破敵挽回敗局，如今與尉遲明德膠著之勢。”

“夔州郡守朕還記得。是建德年間貲選上來的人。”齊楹點了點桌上的紙筆，“你來替朕寫。”

“何熙擢升為虎賁中郎將，龐雄、耿慬擢為部都尉，點兵十萬，前往夔州郡。”

執寫罷，齊楹又拿來了第二本奏折。

寫奏折的人是薛伯彥，字跡潦草，龍飛舞，辨認得有些困難。

“廷尉左監方懿和收賄賂，職賣，私開賭坊，請上重辟。”

齊楹用手指輕輕點著桌沿：“方懿和。”

他尚在病中，人也消瘦，大有三分弱不勝的覺。可到了裁奪政事上，眉弓出了淡淡的機鋒：“此人是上任廷尉晏崇觀舉薦的人，朕雖沒見過，卻讀過他的《論積貯疏》，倒不像是收賄賂的人。劉仁在外頭，你去他把方懿和從亭部提來。”

劉仁便是那個小黃門。

“晏崇觀當年舉薦的人有三位，如今只剩這一個了。”齊楹搖頭，“朕愧對他。”

“晏崇觀？”執念了一遍。

“他是朕昔日伴讀。”齊楹解釋。

“那他現下在何？”

齊楹沒有擡頭，輕描淡寫：“黃土隴下，枯骨一。”

又是無聲的浩劫與廝殺。

一陣久久的沉默，劉仁說方懿和到了。

桌上放著的是齊楹覆目的縧，執拿起來替齊楹系好。

“勞煩你了。”齊楹對著笑。

兩人適才說了許多古怪的話，現下人覺得又近了幾分，執莫名的臉上一燙，說了聲沒事，便躲到屏風後避嫌去了。

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帶著鎖鏈相的聲音。

“你是方懿和？”齊楹問。

“是。”

“這本折子，你自己看看。”說罷他把奏本給劉仁，讓劉仁轉呈給方懿和。

方懿和上帶著鎖枷，雙足亦掛著鐵鏈，他盯著腳邊的奏本緩緩道：“臣只求速死。”

他跪在地上，頭卻仰起：“無論上面寫了什麽，方懿和都認罪伏法，只求陛下給臣一個了斷。”

這聲音聽得有些耳，執還在忖度此人的份，齊楹已經開口了：“北街七巷，你當街遇刺，險些命喪當場。如今到了朕面前，許你一個冤的機會，只此一次，過時不候。”

執猛地想起，此人分明是曾在北街救過的人。

方懿和眼中出一警惕：“陛下如何得知？”

齊楹平淡道：“執。”

執只得從屏風後繞出，方懿和眼中神變換過幾，口中喃喃：“難怪……難怪……”

“朕知道你們方家，世代行律。你是晏崇觀舉薦的人。”齊楹道，“朕不認識你，但朕願意相信晏崇觀。”

方懿和苦笑：“長安城中數家當鋪被廷尉查抄，陛下可知，殺臣一人，便可無數株連之禍。若不將此事了結在臣一人上，陛下可知究竟要殺多人？”

他長而跪，頭重重磕下：“介時，朝廷將無可用之人。有些話，臣不能說。”

“你不信朕能還你清白？”

“臣信。”方懿和笑意勉強，“但臣深知，回天乏。”

“皇後。”齊楹轉向執，“你說說看。”

執沒料到齊楹會來答，遲疑了一下，方說：“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方君今日舍生，看似慷慨就義，實則是無奈之舉。方君舍棄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命，而是一個良機，我知道若不是心灰意冷，方君不會願意殺仁。”

方懿和聽說完，人也失了幾分力氣，逡巡良久，終于開口：“臣願說實，但卻只能說與陛下一人聽。”

執才起，齊楹卻擡手握住了的手臂。

“方懿和，你照說就是。”

方懿和咬了咬牙，終于說：“陛下可知，臣那日因何遇刺？”

“進善當鋪是薛二郎薛則樸的營生，他想殺了臣，將此事推到臣上。”

“臣雖死裏逃生，他們仍不願放過。廷尉司查抄了四家當鋪，他已拿臣妻兒父母命相脅迫，若臣不願頂罪，禍及滿門。”

他擡起頭，雙目泛紅，他知道齊楹看不見，所以直直地看向執：“臣為十年，從河縣一主簿至廷尉司左監，多年來宵旰食，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蔭妻蔽子。臣愧對家人，更不想讓他們株連之禍。”

齊楹點了點頭：“朕知道了。你家人朕會命人看顧，且放心。”

“若只躲一時之禍亦是無益。”他踉蹌起，面悲愴。

劉仁帶他下去，腳鐐聲刺耳牙酸，漸漸行遠了。

“皇後。”齊楹聲音雖不高，卻聽得出和，“你適才說得很好。”

“朕說了信你，便不會再瞞你。朕想問你一句，你想好了再來答，不用現在告訴朕。”

齊楹的臉被帶遮去一半，只能看見他淡的薄開合：“朕想問問你，你是如何看待你自己的，薛家的兒，還是朕的人。”

執看齊楹，張了張，齊楹又說：“朕說了，朕不急，但你要想好。”

他好像也在害怕尚未開口的答案。

“陛下。”執的手落在自己的袖口，著角，將上的褶皺摺平，“臣妾生為漢臣，永志不忘。”

沒有擡頭，聲音不高卻堅定：“臣妾先是大裕的臣子，再是薛家的兒、陛下的皇後。”

于燈火璀璨，齊楹笑了。

他說：“薛執，朕想看看你。”

衰微的燭照著他的臉，唯獨能見他的鼻骨下依稀的影子。

像是盈盈的春山。

這話出口，到了齊楹的一哀傷。但他有意遮掩，換了個話題：“還有最後一本奏折，替朕讀完吧。”

于是執拿起了桌上最後一個奏本。

質和其餘幾個不同，翻開第一頁，是用漢話和北狄兩種語言寫的。

“仆臣尉遲明德，伏惟陛下聖安。”執順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下去，“先父已逝，大長公主為先父之姬妾，懇請陛下割，遣大長公主出降。明德願退三百裏，恭候大長公主鸞駕。”

尉遲明德是北狄的新王。

大長公主是在永熙五年嫁去北狄的，在那裏度過了整整五個春秋。

漫長的歲月磨掉了全部的心智，皺的思。

借著章帝病重的機會，齊徽終于能上書自請還朝。

執讀完了這本奏折，與齊楹一起陷了沉默裏。

尉遲明德糾集數萬之衆，正在夔州郡與大裕之軍僵持不下。三百裏土地，兵不刃，也的確人心。

“陛下……”不忍見他臉上出這般不由己的神，執喚了他一聲。

“執。”齊楹按住的胳膊，“朕還是要道歉，對你不住。”

“這件事，朕不能你手。”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含在肺腑裏，卻遲遲沒吐出去。

“朕做事并不磊落。”他低頭一笑，“還是這樣的事。”

大裕缺錢，也缺人，還在同齊桓鬥，很難騰出手來腹背敵。

若執是齊楹，很難不對這個籌碼心。

他的笑意有了幾分模糊：“這回不單是子難堪，是整個人都……”

若說先前幾回，他病中潦倒也就罷了，這一回，是讓執親眼目睹著他的算計與籌謀。

他不想瞞，這樣的事也瞞不過。

只是齊楹不曾料到這本折子寫了這樣的東西。

執看著他，低聲問：“陛下是想……”

“朕也不知道。”齊楹的手在袖中握，抑著，不敢在執面前出毫端倪。

執覺得他臉上的褪去一半，臉太差，于是擡手去他的脈。

才發覺他的手臂繃得分外的。

關于齊徽和齊楹，執了解得并不通。雖然知道齊徽對齊楹曾有幾年教養之恩，只是他們二人之間總是淡淡的，不像是誼深厚的樣子。

齊楹擋了想要號脈的手，對一笑：“朕沒事。”

日晷拉長的影子落在窗框上，像是橫在木框上的一把長箭。橫亙在眼前、在心頭，只覺得如鯁在。

他適才穿著中單，此刻終于站起來。他先是了聲劉仁，立在外面的小黃門躬著子進來為他更。

執仍坐在原地，齊楹仰頭由著劉仁替他系紐子，一面說：“人送皇後先回去。再尚太傅宮。”

他的聲音還是平靜的，人聽不出分毫的波瀾與喜怒。

炭盆裏的火已經滅了，灰白的灰燼裏，偶爾冒出一氣若游的橙紅，沒人顧得上添炭，這盆炭火便徹底沉寂了下來。

執看著他的臉，仍有些擔心他的。

齊楹燒得臉上泛紅，看似帶了，卻是蒼白的。

冕旒冠正，服算是換完了。金質玉相的人，看上去軒然霞舉，唯獨臉上沒有表，拒人千裏之外。

齊楹走出偏殿，又聽見了後的腳步聲。

他還沒轉過，一個手爐便塞進了他手裏。

熱的，帶著上的一縷香。

執還想說些什麽，是他當心，還是他注意子，怎麽說都顯得聒噪絮叨，千言萬語翻湧在齒邊，張開口卻不知該叮囑什麽。

卻聽頭頂那人輕笑，他說：“朕都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