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執醒來時，空氣中依稀的降真香還尚未散去。

這是獨屬于齊楹的味道，竟也生出了一恍惚。

細算下來，已經有十餘日未曾與他過面了。

未央宮竟如此之大，若不是存了一份心思，便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起來後吃了些點心，承明宮便派人送來消息，說後日要將尚太傅的兒送進宮來，該給的位份尚沒有定下來，餘下的都聽皇後來安排。

執說了聲知道了，命卻玉將人送了出去。待卻玉回來時，便聽好一番抱怨：“奇了怪了，門閂怎麽斷了。晌午時還是好好的，莫不是午後起了妖風咱們卻不知道？”

鄭秦下午時去了府監領秋，聽聞此言亦低了聲音：“七月半才過了多久，別是有什麽……”

卻玉聽了忙去堵他的：“這東西哪能是說的，再多說一句，必得把你送去永巷掖去挨罰。”

聽得鄭秦連連討饒：“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饒了我吧。”

他們科打諢，執便坐在燈下發呆，卻玉小聲地：“娘娘，尚姑娘那邊……”

“永延殿上月末才添過瓦，殿中的梁柱也上了一遍新漆。便尚姑娘先住下吧。”執站起，“你同我去府監開庫房，看看能再添置點什麽。”

*

尚存的這個兒閨名令嘉。

瑰姿豔逸，玉面桃花。

送進未央宮的頭一天，專程來給執行禮。

三跪九叩，找不出一錯。

只是為人卻分外冷淡，話也不多。

執帶去拜見大長公主，一路上竟除了寒暄之外，再無二話。

大長公主早便聽說了今日會送來一位郎，等打了照面，才聽下人們說起是尚太傅的兒。

素來雍容富麗的大長公主驟然失：“誰？”

兩名中謁者不知其意，只得再次重複：“是尚太傅家的郎。”

大長公主面漸漸蒼白起來：“尚太傅……不是從未曾娶妻麽？”

當著執和尚令嘉的面，中謁者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一直沉默的尚令嘉卻突然開口了：“回大長公主的話，我母親并非是尚太傅的妻妾。”

時下尤其看重清白兩字，這話一開口，大長公主的臉便又難看了幾分。

緩緩站起，扶著侍的手走到尚令嘉的邊，細細地觀察著的容貌。

似是而非，竟一時間也看不出和尚太傅有幾分像。

“好，好……”齊徽一連說了三四個好字。

重新跽坐到桌案前，對著侍無力地擺手：“賞吧。”

四個漆盒，比當年給執的賞賜面了數倍。

尚令嘉的臉上并不能看出什麽喜，從容地叩謝，大長公主便下了逐客令：“我子不大舒服，便不留你們用膳了，皇後和尚姑娘請自便吧。”

離開昆德殿後，尚令嘉率先向執請辭，二人各自向南向北，互不幹擾。

*

時間轉眼到了中秋。

偶爾有些朝堂上的事傳來，執懂得不多，也不願去深問。

和益州太子那邊仍焦灼著，哪方也不願退讓一步。除卻益州，河、晉、壹昌都有零零星星地小起兵。外頭太多，不大太平，這一年的中秋便只能是從儉過了。

今年的年不好，微州的糧食也不及往年沛，大司馬便準備在宮裏準備出兩場儺戲來。

大儺儀本該在立春前後，有‘逐盡氣為導也’的意思。

選了一百多個不到十二歲的孩子，赤幘皂制﹐執大鼗，蒙熊皮。

穿著朱、玄的裳，吹笛鼓瑟，赤足描眉。

未央宮的前殿燈火通明，亮若白晝。

齊楹跽坐于正中，執坐在他側，尚令嘉則坐在下首。

大長公主稱病，今夜卻沒有來。

夜風徐徐，火微，齊楹不悲不喜地坐在那，上落著縧搖曳的影子。

有大臣為薛伯彥敬酒的聲音傳來：“晉的三五流民竟真拿自己當了角，幾次三番在咱們眼皮子地下作祟。大司馬智勇雙全，這頭一杯，我當敬大司馬。”

執下意識看向齊楹，齊楹雖看不見，卻能從吹拉彈唱間知道演到了哪裏。他微微側，擡手指著場中儺戲：“看，鐘馗出來了。”

這一折戲正是最熱鬧的景，齊楹漫不經心地將手指一下一下點在桌案前。

下頭薛伯彥幾番推杯換盞，他并未放在心上。

而是對著執出手：“害不害怕？”

那些判鐘馗或青面獠牙，或繡畫，有的執金槍，有的拿龍旗。在這泛著寒意的涼夜裏，的確有那麽些許猙獰可怖。

執沒擡手，齊楹就笑了：“生朕氣了？”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執說了聲沒有，抿著將手搭在他的掌心裏，齊楹便握得了：“那給朕說說，演到哪了？”

月在雲霧裏，他的聲音雖安靜，卻能穿下面的鼓瑟笛聲，清清楚楚地落在執的耳朵裏。

“有個金鍍銅甲的將軍，拿著龍旗在驅鬼呢。”執小聲說。

聲音也是的，把這一折驅鬼的儺戲，說得也像是在作百戲。

這一幕落在薛伯彥眼中，卻是極滿意的。

他端著酒杯，向齊楹笑說：“陛下與娘娘夫妻伉儷，人至深。臣這一杯酒，敬陛下與娘娘。”

齊楹含笑舉杯，一飲而盡。

喝了這一杯酒，便大有幾分君臣同樂的架勢。到底是齊楹登基後的頭一個中秋，推杯換盞的聲音不絕于耳。

“長安城高池深，亦有天險可守。高踞天下之要舌，雄關數座。加之大司馬運籌帷幄，何懼黃口小兒？”

“益州不過區區百裏之城，如何能與我長安沃野相較，只待大司馬一聲令下，我等即刻揮師南下。”

薛伯彥多喝了幾杯本就興致高昂，再加之群臣恭維，他擡起眼，恰好見齊楹與執雙手握，心中愈發覺得勝券在握、志得意滿。

執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目最終落在了齊楹與握在一的手上。

用了一分力氣想將手出來，齊楹卻沒有松手。

雲飄走了，酒杯中倒著那金燦燦的滿月，宛若玉盤上落滿了清暉。

齊楹傾至耳邊，似在安：“別急，一會兒要吃消夜果了。”

他說話時帶起的氣息吹執耳邊的碎發，著的脖頸和臉頰。

消夜果也是為這場大儺儀專程備下的。

有姜豉、皂兒糕、、小鮑螺。

“為你專程加了一道粔籹，就是按你上回說的，加了豆和甜酪。”他循循善，似是在哄勸。

從始至終，他邊都帶著笑，似親厚也似疏遠，介于真假之間，人猜不穿他的心思。

一枚又一枚玲瓏的果子擺了上來。

模樣也分外巧別致。

齊楹淺嘗過便放下了。倒是執多吃了兩顆，口香甜，齒留香，就著宮中果酒，不知不覺便飲過數杯。

待要喝第四杯時，齊楹終于開口了：“給皇後換杯茶來。”

他聲線雖平，卻是不容質疑的語氣。

卻玉換了壺茶水來，儺儀也漸漸到了尾聲。

執第一口便喝出不對，轉過才要同卻玉說話，齊楹先開口了：“朕一會同你有話說。”

他說得平淡，執的酒卻當即便醒了三分。

夜裏的戲散場後，齊楹乘坐著肩輿陪著執回了未央宮。

落在外人眼裏，自然是皇帝對皇後寵信優渥。

月華如練，穹廬萬頃，繁星如屑。

二人并肩坐在肩輿上，執擡起頭向那熠熠的明月。

記憶裏的月亮，好似也是在江陵時，才顯得更圓滿一些。

回到椒房殿，醒酒的湯一并做好了送來。

齊楹坐在床沿上，聽著執小口啜飲著將一碗湯喝了個幹淨。

“這雖是果酒，用的卻是花雕。”他起了頭，“後勁上來了，便要覺得難了。”

執才吹了風，此刻倒是覺得好些了，細細打量著齊楹燈下的半邊臉，他背對著坐著，頸下領繡著銀的暗紋，在這煌煌燈下，閃著一細碎的輝煌。

“陛下。”酒水的花果香氣尚在齒間徘徊，執的聲音也不似白日裏那般平和，“陛下這般待我，可是因為大司馬的緣故？”

這句話全是借著酒意說的，可說出了口，那勁兒卻又散了。

他們婚那日分明早有言在先，死生禍福，各不相幹。

今日這般問，齊楹無論說是還是不是，都不得宜。

執輕輕咬了咬舌尖，又改口：“陛下不必答了。”

他們兩廂坐在這，沉默了良久。執有些頭暈，不自覺了眉心。

齊楹問：“可是覺得難？”

知他看不見，有心搪塞：“尚可。”

他們倆對坐著，離得不遠不近，齊楹卻又無端想起那日在馬車上，這年輕子的長發就那般纏繞在他的手指間，順又堅韌。

“薛執。”他嘆氣，“不要搪塞朕。”

他起，牆邊的架子上放著銅盆與巾櫛，齊楹將巾櫛浸了水，再重新走回到執的面前。

他一手托著巾櫛，另一只手停在在執的下頜，好讓借著他的力道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