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和七年的初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清晨仍未停歇。

整個京城仿佛被一幅漫無邊際的素縞紗覆蓋，天地寂寂無聲，萬失去彩，只余滿目蒼茫的白，一種沉凝而肅殺的氣息悄然無聲地彌漫開來。

厚重的城門在這片死寂中緩緩開啟，仿佛雪幕緩緩拉開，一輛看似普通卻藏乾坤的馬車，趕在城門開啟之際，被一群兵士簇擁著駛出了這座巨大的城郭。

車滾滾，碾過城外厚厚的積雪，發出單調而抑的吱呀聲。

同一時刻，皇城的鐘鼓樓上，響起了一聲渾厚悠長的鐘聲。

“當——”

這一聲仿佛承載著整個王朝重量的鐘鳴，在寂靜的黎明穿風雪，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也清晰地傳了向西而行的馬車之中。

“阿娘——”

晚余在昏昏沉沉的夢中，同時聽到了一道肅穆的鐘聲和一道孩稚的聲。

吃力地睜開眼睛，意識回籠的瞬間，深傳來被掏空般的鈍痛和無力。

視線先是模糊，繼而漸漸清晰，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鋪著厚實褥的車廂里，上蓋著輕盈溫暖的錦被。

與此同時，一張雕玉琢的小臉出現在視野上方，頭上梳著雙丫髻綁著紅發帶的小娃正用一雙清澈又懵懂的眼睛殷切地看著。

“阿娘……”小娃沖笑著，出自己人生中學會的第一個詞。

晚余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不等從這巨大的震驚和茫然中反應過來，又一道沉穩而悉的聲音在略顯昏暗的車廂里響起，帶著一不易察覺的繃和關切：“晚晚，你醒了？”

晚余循聲轉眼珠，看到的就是沈長安近在咫尺的俊。

沈長安跪坐在旁，一只手撐著地，一只手扶著孩子，高大魁梧的形讓原本特別寬敞的馬車顯得有些擁，漆黑沉靜的目對上晚余迷茫的眼睛，里面翻涌著太多一時無法解讀的緒。

“長安……梨月……”

晚余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不等問出“這是哪里”，“當——”的一聲，第二聲鐘鳴穿風雪傳耳中。

這一聲，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重肅穆，仿佛一聲宣告終結的哀嘆，綿綿不絕地回在天地間。

晚余的心隨著這鐘聲了一，看看梨月，又看向沈長安，聲音因虛弱和驚疑而微微發抖：“這是……國喪之鐘？是誰……死了？”

車廂有短暫的寂靜，車外的風雪聲和那一聲聲的鐘鳴都變得無比清晰。

沈長安的結滾了一下，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艱難地說出那句話——

“皇后娘娘生子難產，已于昨夜崩逝了……”

轟隆一聲。

仿佛一道驚雷在晚余耳邊炸響，又仿佛漆黑的夜空炸開一篷煙花，轉瞬間又歸于沉寂。

皇后娘娘崩逝了？

皇后娘娘，不就是嗎？

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淚水瞬間蓄滿了眼眶，卻遲遲沒有落下，只是茫然地看著沈長安，和一臉懵懂的梨月。

“阿娘……”梨月湊過來，趴在上，在臉頰印下一個漉漉的吻。

沈長安忙將梨月抱開：“梨月乖，阿娘肚子疼，不要在阿娘上。”

晚余隨即想到什麼，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放在肚子上。

昨日還高高隆起的腹部，如今已然變得平坦，只是里面還作痛。

“孩子呢？”終于驚慌起來，“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沈長安忙道：“你別急，孩子平安無恙，是個皇子，皇上為他取名佑安。”

佑安？

祁佑安？

是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的意思嗎？

晚余閉了閉眼，一滴淚順著眼角了鬢發。

沈長安的手指了，克制著沒有去：“你不必擔心，皇上把小皇子給淑貴妃養，讓胡盡忠做他的大伴，他們會好好照顧他的，皇上說……”

他頓了頓，繼續道：“皇上怕你不了骨分離之苦，又怕你一個人會孤單，所以才決定讓梨月陪伴著你，他讓我帶你和梨月去西北，讓我幫你照顧梨月長大，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會好的。”

晚余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一回，祁讓是真的對放手了嗎？

他用國喪之鐘對外宣告了的死亡，還把梨月給了。

覺得一切都是這麼的匪夷所思，像一場荒誕的夢。

“當——”

又一聲喪鐘傳來，悠遠，空寂，卻因著馬車漸漸遠離，已經變得不太清晰。

晚余抖著出手，把梨月拉過來讓躺在自己邊，地摟進懷里，這的散發著香味的小團子，仿佛荒誕的夢境里唯一真實的存在。

把臉深深埋進孩子的發間，肩膀微微抖，發出一聲破碎的，抑到極致的嗚咽。

車吱吱呀呀的響聲里，那為而鳴的喪鐘，和那座囚了七年的黃金牢籠，漸漸地被拋在了后……

……

雪仍舊沒有要停歇的跡象，鵝般的雪片被狂風裹挾著撲打在巍峨的城樓上。

凄迷的雪霧之后，祁讓和徐清盞并肩立于垛口前，如同兩尊沉默的雕像，凝著城門外那輛在一群兵士護衛下漸行漸遠的馬車。

直到馬車變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地蒼茫的界限，再也無從尋覓，兩人仍舊默默站在那里，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祁讓一只手搭在城磚上，指尖陷在雪里，早已凍得失去知覺，腔里那顆跳的心臟，卻傳來比這冰雪更刺骨千倍萬倍的劇痛。

那痛楚如此鮮明，讓他連自我麻痹都做不到。

耳畔是呼嘯的風，悠長的喪鐘，以及晚余在孩子出生的最后一刻，破碎的、帶著哭腔的聲。

的是那個他傾盡一切都無法從心里抹去的名字。

那一瞬間，他所有的嫉妒，不甘，以及他為帝王的驕傲，都被那絕的呼喚和濃烈的腥氣擊得碎。

他終于明白，他困住了的人，磋磨了的歲月，甚至消耗了的生命，而他以為的，于而言，不過是鍍金的枷鎖。

他若再不放手，最終得到的，將是一冰冷的尸，和兩個他無面對的孩子。

他不要死。

他要活著。

是他的妻，也是他孩子的母親。

他要活著，無論在何，無論以后屬于誰。

于是，孩子出生后，他便將從道送到了別院，又在黎明時分，親手將放進了馬車里。

曾經，那個道是他因為舍不得放手而心積慮挖出來的，現在，卻了送出宮的路徑。

曾經，那輛馬車曾載著他們兩個從晉中回到京城，現在，卻載著駛出了他的世界。

曾經，他為了哄生下孩子，寫了一道對諸多限制的圣旨，現在，他為了全，又寫了一道為和沈長安賜婚的圣旨。

曾經，他冷眼看著一次次爬上柿子樹許下可笑的愿，現在，他為了，卑微地跪在柿子樹下，立下了放離開的誓言。

曾經，他以為只要他不放手，就能留住，現在，他終于明白，留不住的，哪怕拼了命也留不住。

他們之間，本就是一個無解的錯誤。

縱然他手握萬里河山，也握不住的心……

“當——”

又一聲喪鐘響起。

鐘聲在空寂的雪原上回，也將他從痛苦的思緒中拽回。

這鐘聲，是報喪，也是送行。

他用一個王朝最莊重的方式，宣告了他的皇后崩逝的消息，也親手埋葬了自己最熱烈最瘋狂也最卑微的。

從此以后，他依舊是這個王朝說一不二的君主，也是那站在權力巔峰的孤家寡人。

風雪灌他的袍袖，刺骨的寒意侵五臟六腑。

“會好好活下去的，對吧？”他的聲音沙啞暗沉，不像是在問徐清盞，更像是在問這漫天的風雪。

“應該會吧！”徐清盞垂了垂眼睫，眼底的波瀾被強行下，聲音低沉而平穩，卻帶著一不易察覺的抖。

此去千里，相見無期。

他的摯，他的至，都將長久地留駐在那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的邊塞之地。

因為沈長安接了皇上的條件，辭去朝中一切職務，放棄了侯府爵位的繼承權，以平西大將軍兼甘肅總兵的份駐守邊塞，無詔不得回京。

“雪大風急，皇上回宮吧！”他向祁讓躬說道，“小皇子還在家里等著皇上呢！”

“家？”祁讓輕聲呢喃，角勾出一個苦的弧度。

那個人不在了，這個家還算是家嗎？

再過不久，就該和沈長安是一家了。

到那時，應該能幸福了吧？

應該能笑一笑了吧？

但愿邊塞的長河落日，遼闊草原能夠治愈，讓忘掉曾經那些痛苦的往事。

或許有一天，還會忘掉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過一個祁讓的男人。

祁讓。

他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到一種強烈的宿命。

這個“讓”字，或許就是他的宿命吧？

他從一出生就要讓著祁，雖然長大后搶了祁的皇位，可他還是讓著他，他殺了所有的兄弟，唯獨留了他一命，最后還讓他帶走了江晚棠。

他看似搶走了沈長安的心上人，最后也還給了他。

他不顧一切地占有了晚余，最后還是全了，甚至把兒都給了。

這樣，總算能償還一些他的罪孽了吧？

“走吧！”他最后了一眼馬車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后一點微徹底熄滅，歸于死寂。

徐清盞應了一聲，跟在他后，沿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每下一個臺階，視野便被遮擋一些。

下到中途的時候，回首再看，已經看不到那條延向遠方的路。

祁讓已經冷卻的心，突然一陣痛，直到此時，才真正會到天各一方，此生不復相見是怎樣的撕心裂肺。

腔里像是有什麼攪一團，如燒開的水，沸騰翻滾。

他疾步下了城樓，眼中閃過一瘋狂而決絕的芒，沖著城下侍立的皇家親衛道：“上馬，隨朕出城。”

徐清盞心里咯噔一下，追下來住了他：“皇上，您要去哪？”

祁讓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堅定道：“朕要去送，朕要親自將送到邊塞去。”

徐清盞震驚地看著他，他決絕的神，讓他分不清他是要去送，還是要把抓回來。

“天寒地凍，皇上的龍實在不能長途跋涉，沈大將軍帶了足夠的人手，皇上大可放心，況且朝中也不可一日無君……”

“不，朕一定要去。”祁讓說，“你不要攔著朕，就讓朕最后再任一次吧！”

從前，他剝奪了的自由，阻礙了的幸福，現在，就由他親自將送去向往的地方，那個沒他的，自由和幸福的地方。

“徐清盞，傳朕口諭，皇后崩逝，帝心悲痛，罷朝兩月，為皇后守靈，朝政由閣和司禮監打理……”

“皇上三思！”徐清盞不等他說完，便屈膝跪倒在雪地上，冒死打斷了他的話，“邊關路遠，風雪加，皇上萬金之軀，豈能置家國天下于不顧，以涉險……”

“朕意已決，你不必再勸。”祁讓也打斷了他的話，幽深眸底暗流涌，“朕知道這很荒唐，有違君道，但就這一次，徐清盞，就讓朕再荒唐這一次，朕想親眼看著平安到達想去的地方，朕想親眼看真正開懷的笑一次，否則，朕余生難安。”

徐清盞仰著帝王眼中那偏執的痛楚與深，所有勸諫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

許久，他深深地伏下去，額頭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聲音抑到了極致：

“臣遵旨，臣定當竭盡所能，守衛京師，穩定朝堂，照顧好小皇子，請皇上務必保重龍，臣等著皇上平安歸來。”

“好，朕一定會將平安送達，也一定會平安歸來的。”祁讓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彎腰將他扶起，在他肩膀重重拍了兩下，“徐清盞，朕把大鄴江山都托給你了。”

說完，他再不猶豫，轉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烏騅馬，從親衛手中接過韁繩，翻上馬，揚鞭催馬向西而去，玄大氅在風雪中獵獵招展，如同一面出征的旗幟。

后，幾百名皇家親衛策馬跟隨。

徐清盞依舊跪在雪地上，直到踏踏的馬蹄聲漸漸遠去，才緩緩站起。

風雪依舊，天地蒼茫，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守著這座巨大的，冰冷的皇城，守著他們共同的，守著自己那份永不見天日的。

如果可以，他也想親自送一程，可是最終，他所能做的只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