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令窈是被一陣又一陣的香氣給喚醒的。

在這間狹隘昏暗的屋子里醒來時，施令窈一時升起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眨了眨眼，先前的記憶回籠，又怏怏地垂下了眼。

如果這是一場夢就好了。

醒來之后，已經在賞完桃花之后歸家的路上，會讓苑芳猜給雙生子準備了什麼禮，會……

現在再想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只會讓人更加惘然。

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那霸道的香氣，覺得整個人都隨著那陣真實的塵世煙火氣而鮮活起來。

門正好被人輕輕敲了敲，施令窈連忙說了聲‘請進’。

木門被人推著發出嘎吱一聲，隨即探出來一個小小的腦袋瓜。

狗蛋看向床上坐著的那個貌郎，吸了吸鼻子，乖巧道：“施娘子，我阿娘讓我來你吃飯哩。”

施令窈看著那個小蘿卜頭，出一個笑，點了點頭，聲音又脆又甜，像是撲簌簌振翅飛出林間的黃鸝鳥。

才不要郁郁寡歡到把自己給生生憋悶死。

既然回來了，就要好好活。

“來啦！”

施令窈下定決心，要多吃點，才有力氣去見耶娘。

還有雙生子。

爹不要，兒子卻是要見的。

想到不久前見到的雙生子比眼前這個小蘿卜頭還要小，眨眼間，就變了十二歲的年郎。

施令窈眨了眨眼，他們不會長得……比還高了吧？

……

汴京城中，天將將黑，已是華燈初上。

這座皇朝的都城，了夜之后更是大方地展現出它更為世人驚艷的一面，端的是紅十丈，康衢煙月，哪怕是生活在汴京城中的民眾，早已對此司空見慣，但每次看到這副花天錦地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與有榮焉。

生活在這樣強盛、富庶的王朝，老百姓就是高興！

一輛青篷馬車靜靜地與滿街的熱鬧繁華肩而過。

隨侍在旁的侍衛不明白，明明大人是喜靜的子，為何每每從宮城中出來，都要車夫繞到春霎街走一圈，才打道回府。

這個習慣已經延續十年了。

馬車徐徐停在一座幽靜古樸的宅邸面前，兩個侍衛嚴陣以待，只見有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了靛青的車簾，出一張神疏冷，卻實在俊的臉龐。

神清骨秀，典則俊雅，穿著繡有九章紋的青纁裳，腰間佩著山玄玉佩，玉佩下綴著長長的綬帶，放在他上，卻毫不顯累贅，反而愈發襯得他量頎長，峻如松柏。

仆下們見主君回來，俱都默默頷首行禮。

謝縱微斂下眸中的倦，看了管事鐘叔一眼，冷淡道：“讓鈞霆去書房見我。”

謝均霆，府上的二郎君，今年十二，與曾被當世大儒贊過一聲‘此子有鴻漸之儀’的同胞兄長謝均晏不同，謝均霆脾乖張頑固，烈如火，沒惹禍。

鐘叔聽到主君的吩咐，有些為難：“阿郎，二郎如今正在老太君屋里盡孝，這……”

老太君憐惜一對雙生子從小就沒了親娘，偏心得很，連謝縱微這個親兒子在雙生子面前都要退一之地。

鐘叔這麼說，也就是委婉表示：老太君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教訓小孫子的。

“你自去請就是。”

謝縱微眉心折痕淺淡，覷了鐘叔一眼，鐘叔忙不迭地點頭應是。

直到走出了主君的視線范圍，鐘叔才敢了泛著涼意的后脖子。

謝縱微雖說要與兒子談話，但他回了書房，仍有許多政務等著他理。

謝均霆故意踏著重重的步伐進屋來，也沒能驚他那位矜貴的首輔爹一半毫。

半晌，謝縱微將筆放在銅福山壽海筆山上，抬頭看了一臉桀驁，卻難掩清俊秀的年，語氣里約帶了些無奈：“說吧，為何與尚書左仆家的兒子斗毆？”

斗毆？

謝均霆不屑地嗤了一聲：“分明是我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謝縱微目平靜：“你很驕傲？”

謝均霆一時沒有說話，垂在側的拳頭卻攥得很。

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不管他犯了什麼錯，都只會擺出這麼一副高高在上的首輔模樣，不生氣，也沒有旁的緒起伏。

……就好像，他只是一個無關要的人。

謝均霆咬牙，低聲道：“尚書左仆家的夫人要給你做，我不打人，揍兒子也不行？”

做。

謝縱微垂下眼，眸中郁流轉，但他瞳仁生得偏黑，謝均霆這樣心淺薄的年郎，并沒有注意到他眼眸中閃過的那分痛楚。

“鈞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謝均霆倏地抬起頭來，直視那雙永遠淡漠無的眼睛。

“你真要再娶？”

第3章

夜如水，偶有幾聲清脆的雀鳴。

謝均霆聽得皺眉。

正在扯著嗓子的是謝縱微養在書房外檐下的一只白班黑石鵖。

說來奇怪，威儀深重、斂喜靜的首輔大人，私下里竟然有養鳥的好。

謝均霆發覺自己走神了，見謝縱微一直沉默，像是默認的樣子，年繃了下頜，臉龐上的清還很明顯，他上那尖銳而悲傷的怒意卻猶如實質，騰地一下就化作了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將在場的東西都燒個才好。

“那我阿娘呢？”

“你要把我阿娘的牌位擺在原配席位上，眼睜睜看著你和新婦恩恩，永結同心嗎？！”

謝均霆警告自己，不許崩潰，不許在這個薄寡義的男人面前出弱的樣子。

但他終究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年，平時裝得再桀驁不馴，在得知父親即將迎娶別人，而他的母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看著曾經屬于的丈夫又結良緣，看著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要別的人為‘阿娘’的時候，心涌上的巨大悲傷和茫然還是讓他無法接。

謝均霆上前兩步，雙手落在那張紫檀書案上，俯下去，近他的父親。

這是一個冒犯之意十分明顯的姿勢。

謝縱微從容地咽下頭的，抬起頭，平靜地看著小兒子那雙泛著紅的眼睛。

人們都以為雙生子，會有著相似的容貌。

但謝均晏和謝均霆這對兄弟，自出生起，眾人就能分辨出他們外表上的不同。

哥哥生得英秀，五更像他。

弟弟更為致，有著一雙與他母親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

現在看著這雙泛著憤怒、委屈與不可置信的眼睛，謝縱微極為難得地恍惚了一下。

過這雙眼睛，他依稀看出一點兒妻子的影子。

可已經死了十年了。

總是有很多人在提醒他這個事實。每提醒他想起一次，就有一把被磨得十分鋒銳的小刀又輕又快地捅進在他心口。

這份痛楚他承過許多回，已經麻木，等閑不會再引起他那片幾近死寂的心湖漣漪。

但今天的這一刀來自于他們的小兒子。

謝縱微尤為厭惡從他的口中，聽到早已不在人世的這個事實。

“出去。”

謝縱微看著那頭炸的小獅子，眼神里帶著淡淡的厭煩。

謝均霆旁的不會，但是在知他人緒這方面，卻出乎意料地敏銳。

父親眼中的厭煩與不快像是一陣驟雨，唰地一下將他整個人淋了個心涼。

炸起的低落地了年微微發抖的。

謝均霆不發一言，奪門而出，咚咚咚的腳步聲足以看出他此時有多麼憤怒。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地板生生踏裂開來。

或許是今日想起的次數太多，此時聽到小兒子滿懷怨憤的腳步聲，謝縱微并不生氣，只想起一樁舊事。

雙生子滿了一歲之后，想學走路的兄弟倆一雙小格外有力氣，有一日他從府衙歸家，一進長亭院，便看見妻子燦爛的笑靨。

謝縱微一怔，還沒來得及問站在風口上做什麼，就被挽住了手，急急地往房里帶。

“夫君，孩子們現在會蹬了，好厲害！你快來瞧！”

謝縱微生得比高許多，一垂眼，就能將紅撲撲的臉、撲簌簌的眼睫盡收眼底。

兩個孩子躺在羅漢床上，賣力地蹬著一雙小短，旁邊的母和使們看得陣陣歡呼贊之聲不絕，連帶著也激不已。

謝縱微只看了一眼，就輕輕轉了視線，停在了邊笑靨如花的妻子上。

現在想起來，比三月桃花還要燦爛的笑靨也蒙上了一層舊。

謝縱微看向打開的窗戶，疏冷臉龐上帶上幾分蕭索。

今夜月很，不知道在天上看見的月亮，會不會更圓些？

……

當然不會啦！

施令窈坐在竹椅上，看著懸在頭頂的那圓潤麗的月亮，著自己撐得溜圓的小肚子，莫名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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