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你，和孤，白頭偕老。……

第42章

裴彧醒來的時候, 還未到辰時。

天半明，日熹微，殿中浮著暖意與蘭香。裴彧睜開雙眸, 榻邊的貴妃榻上，子披散著墨發，雙眸輕闔, 一張清麗的容帶著些意，呼吸清淺。

上蓋著羊絨毯子，殿中暖意絨絨，些許日過窗欞落在繾綣的發上，顯得格外潤澤。

“咳、咳……”

裴彧住頭的意，閉了閉眼。背部橫亙的傷痕仍舊刺骨灼心，他了胳膊，著撕裂般的痛意。

徐公公恰好端著茶盞悄聲進來, 瞧見主子，雙眼一亮：“殿下醒了？”

太監聲音尖利, 又有些激。話音方落, 那遠山細柳似的眉頭便輕了, 鼻尖微皺。

裴彧眸一掃，徐公公只覺一道冷厲的目劃過自己頭頂，雙一, 趕忙著嗓子：“殿下……可要用些水？”

他挪進幾步, 悄聲道：“殿下昨夜發著熱, 娘娘照顧了殿下大半夜, 剛睡下。”

裴彧垂眼，上的衫也換過了，上的繃帶打著悉的結, 細致又妥帖，是一貫的手法。

他眉心稍緩，接過茶盞，勉力擡手自顧自喝下，沒讓徐公公攙扶。

徐公公看得心驚跳。廷杖足有六尺長，二尺寬，宮中為著刑法特意理過的黃楊木，別說三十廷杖，子弱些的，十來下都不過。

他年還在宮中時，見過怒了先帝被賜廷杖之人，那人被打得生生咽了氣，拖出去的時候，模糊，草席一裹就這麽扔了出去，他連連夢魘了好幾日。

沒想到有一天會在自己主子上看到。徐公公眼眶越發熱起來，裴彧飲完茶，擡眼一看他那臉上皺的模樣，見地未有冷眼，淡聲道：“要哭出去哭，別吵著人。”

徐公公收了神，用袖子了眼角，餘掃過那貴妃榻上剛剛睡的影，躬著子退了下去。

細微的靜到底還是驚了明蘊之，本就睡得不深，聽到些聲響，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

這一睜眼，便對上了一道幽沉的視線。

剛醒，意識還未回轉。杏眸中似琉璃般的眼瞳微微一瞬，這才意識到現下的況。

“殿下醒了？”

“嗯，”裴彧眸未變：“怎不去偏殿歇息，此不好睡人。”

了脖頸，站起來，倒了杯熱水喝下。

那茶杯溫溫熱熱，暖著手心，淡的瓣印在青綠的杯盞上，微微濡。

裴彧抿，目落在瓣落下的位置。

那是他剛剛用過的茶杯，出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裴彧并未開口提醒，默默看著倒茶、喝茶，又輕輕放下，茶盞在桌上發出了細微的一聲輕響。

潤了潤嚨，終于回答道：“殿下昨夜高熱，好似還有些夢魘，離不得人。”

既然醒來，也沒了再歇下的意思。明蘊之喚人取了水來梳洗，又換了素淨的裳，早膳就讓人備了些清淡爽口的膳食。

王太醫來為裴彧瞧過脈象，看著裴彧蒼白的臉，沉半晌，斟酌道：“……微臣再為殿下調整下方子，殿下要按時服藥，上的外傷，便……如此吧。”

一應事罷，裴彧也喝了藥，臨華殿中終于再一次靜了下來。

明蘊之放下藥碗，水亮的眸子看向他：“殿下昨夜，夢到什麽了？”

提到夢，裴彧眸略沉。

昨夜夢中混沌幽暗，從前之事紛飛繞，他從未有過這樣明確而又真實的夢境，比先前的數次，還要真切。

夢很長，亦很深。

他夢到或許可以被稱作前世的幻境。

落水以後，頗有些郁郁寡歡，并未去圍場。

周覓因著多番靠近他，被送回了宮。

月餘，自盡在東宮。

裴彧知曉，這是莊家對他手幽州軍務的一次圍攻，周覓死得蹊蹺，上出現了被責罰過的傷痕，可未及細查，太後便令人將下葬，并譴責于他。

與昨日相差無幾的話，裴彧了刑，回到東宮。

他睡在廣明殿，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悉的清淺香氣靠近了他。幾乎在靠近的瞬間，裴彧就睜開了雙眼，看向含淚的眼眸。

“殿下，”聲音發：“人命，就如此微賤麽？”

裴彧知道，為了周覓做過努力，然而一切都那麽徒勞無功。

或許是夜幽深，裴彧不再見落淚。他拉住的胳膊，帶著腥氣的吻落在的眼角，舐去了酸的淚滴。

那夜很長，他顧不得上的傷，只願擁著懷中的人低低吮吻，他低著嗓音，講了許多事。

從沒給他留下過多記憶的婁家，到荒蕪有人煙的西山行宮，再到那個全族覆滅，凄慘自盡的母後。

裴彧按著發抖的背脊，“人命是不值錢的，值錢的是權力，是兵馬糧草，是百姓口中的聲。”

說到最後，他幾乎分不清這話究竟是說與，還是說與他自己的了。

他死死擁著，任由上的染兩人的衫，仍不放手。

“人命或許微賤，但死去的人不會白死。孤不想要這天下，只想要該死之人債償……蘊之，你可害怕？”

他想，自然是怕的。

于是他學著早逝的母親那樣，輕拍著的背脊，讓躺在自己側。

“……往後，都會好的。”

那夜之後，一切都按照著他預想中的模樣朝前行進。

一年、兩年。

那個曾與他有了隔閡，有笑的子亦漸漸化，他得了空閑，學著齊王討好齊王妃的法子，真逗得出了許多笑意。再往後，也會道：“從前之事都過去了，殿下，妾想與你好好過。”

兩繾綣，恩勝于往昔。

他也終于嘗到了幾分/的滋味。比想象中，甘萬千。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盛夏，暴雨如注。

……

大夢一場，醒來，恍如隔世。

裴彧靜靜地看著，沉默良久，并未回答。

“無事，”明蘊之抿輕笑：“總歸殿下不願告知妾之事，也不止這麽一兩件了。”

用一口清粥，將小碗放下，眸淡淡。

“殿下心中是有主意之人，妾明白……”

“夢到了你。”

裴彧驀地開口，止住了的話語。

明蘊之側目，反應了一瞬，才後知後覺地回應：“夢到妾……什麽？”

“未來。”

裴彧音平淡，不帶半分波瀾：“你，和孤，白頭偕老。”

明蘊之睜大雙眼，目掃過殿中侍候著的青竹青蕪，甚至還有努力豎起耳朵的徐公公，臉一頓：“殿下怎麽忽然說這些不正經的？”

昨日本是有氣的。從康王妃口中知曉裴彧之事，無論如何這心也好不起來，再往前細思，莊家與婁家之事亦是沈懷璋那日與所說，有關于自己丈夫的過往，竟總是從旁人口中知曉。

但看著裴彧的傷，這氣究竟無法發作，不上不下地堵在心中。

一方面明白他的苦衷，告訴自己——這也不是什麽彩之事，并且事關多年前的舊怨，他怎會輕易告知于人？

另一方面，又想起西山行宮那夜，他從後環繞著，聲音喑啞。

他們之間，不坦誠不信任的，分明是裴彧才對。他又有什麽資格一次次要求多信任他一點？

看著裴彧的臉，更是怨從心起，明蘊之瞥開眼，不去看他了。

“如何不正經。”

裴彧：“孤只是不會討人歡心，又說了不好聽的話。抱歉，是孤的錯。”

他語調有些僵，似也是說這般言語。

明蘊之亦沉默了下來，半晌，讓人撤了早膳，靠近他側。

昨日他傷重，又匆忙，有許多話來不及好好說。

看著他背上洇開的，道：“殿下不必討妾歡心。”

語調平直，“妾只想問殿下一句，妾往後，還可以相信殿下嗎？”

“這樣的事，以後不會有了。”

男人擡起眼睫，許是傷重，不過一夜，便能看出他瘦了許多。

“請你，再相信孤一次，”他牽住的手，微涼幹燥的掌心包裹著溫熱的：“就當是，孤的請求。”

他合攏掌心，聲音低沉：“蘊娘……疼一疼孤。”

-

莊天祿步慈安宮，“姑母醒了？”

他人逢喜事，面貌煥然一新，原本胖的子忽地矯健起來，穿著服，擡頭地行至姑母前。

“莊大人。”

太醫打斷他的作，緩慢道：“太後娘娘剛醒，況還未轉好，莊大人且……克制些。”

“你下去！”他瞥了太醫一眼：“姑母想見我，與我說話，你在這攔著算怎麽個事兒？”

“姑母！”

他撲在榻前，忽然發覺不妙：“姑母你怎麽了？怎麽這般……”

榻上的人面目歪斜，眼睛雖睜著，但子半僵，出氣也并不順暢。莊天祿定睛一瞧，心中大，扯了太醫來，怒道：

“說，這是怎麽回事！這可是太後娘娘，你們這群庸醫，就是這麽拿俸祿的！”

太醫被他一吼，藥箱都掉在了地上：“太後娘娘這是風邪，脈微而散，中風使然。莊大人還是輕聲些，莫擾了太後娘娘養病。”

“怎會如此？昨日不是還好好的？”

莊天祿推開太醫，雙手一抖，忽地想起昨日為了謀劃，刻意說出的激怒之言。

他轉念狠道：“太子！是太子將太後娘娘氣這樣的，待我回稟了陛下，再給姑母一個代。”

慈安宮的人被他屏退下去，他又上前幾步，道：“姑母放心，這病定然會好的，侄兒過幾日在民間也為姑母尋來大夫，定不會讓姑母再病下去。”

太後嚨氣幾聲，似是想要說什麽。

莊天祿以為是贊同，緩道：“姑母昨日未能瞧見，陛下有多聽咱們的話，那小子也了刑，足足三十廷杖，侄兒在旁邊數著，一個不差！侄兒起先還以為，陛下只會斥責，足，頂多讓他把工部那差給讓出來，誰知竟幹脆利落地打了！”

工部這兩年興修水利，說不，但只要人想撈油水，那便有的是由頭再撈。這幾年不興戰事，若不是青州那邊還有倭寇，他連那點軍費都撈不著多。

莊家這麽大，上上下下的關系何不需要打點？他撈點錢也是為了手底下的人著想。

“不過這般，也好，殺殺他的威風。這幾年那小子越發得意了，還是姑母寬仁，留了他一條命，慣得他不知好歹，還敢手幽州的事……”

“嗬……嗬——”

莊天祿靠近些，“姑母，您說什麽？”

“吃、吃……”

他不解：“有何想吃的？”

莊太後死死盯著他，蒼老混濁的雙眼恨不能在他的臉上挖出幾個窟窿來，五指抓著下的毯子，拼盡全力，將話說全：

“——蠢！”

“蠢不可及！”

京中大大小小的茶樓中，憤然而坐的書生們聚于一，高聲罵道。

“李太傅為了大周嘔心瀝數十年，便是先帝也極為敬重，那莊家將他得直直暈了過去。”

“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

“神神鬼鬼的東西怎可當真！真當咱們都是傻子不，那謠究竟是怎麽傳起來的，大夥兒心中都有數吧？”

“士可殺不可辱……太子殿下多年來不僅無過，還平定了戰事，我便是幽州人，若非殿下，幽州早已被夷為平地了！”

“……就是，俺早些年見過發大水，跟俺娘俺老爺子一道，差點被沖走，那些個員一個個只曉得撈錢不幹事，誰會管俺們老百姓？只有太子管，給俺們修渠挖，要不是他，俺二姨家那牛也早被沖沒咯！”

事發不過兩三日，京中學子大半都知曉了此事。他們大多出自民間，寒門學子最恨仗勢欺人之事，又有著這個年紀的學子才會有的傲氣與風骨，恨不能啖其。

更有人言：“那莊家多年前還是令人敬仰的豪族，莊老太爺樂善好施，人戴，現今他去了，留下的全是蛀蟲！”

“不是有句話說，裴莊兩家分天下麽？現在一看，這天下究竟姓裴姓莊？那可是太子……他們迫陛下，讓陛下迫不得已責罰親子，就為了平息那等荒謬的流言，莊家也太囂張了！”

“人不曉天所為，天安能知人所行？所謂天怒，豈能當真？”①

“去去去！”

京中巡衛拿著兵來趕人：“聚衆于此，是想蹲大牢了不？”

“蹲大牢不丟人，屈從于強權的威才丟人。你們說，是不是啊！”

學子們聲勢浩大，甚至有不會功夫的，數十數百位學生連連抗議，將巡衛迫到退無可退。

還有不平頭百姓得知此事，知曉那什麽勞什子莊家人搜刮他們的銀子，最後還迫皇帝打殺兒子，氣不打一來，紛紛加其中：

“什麽莊家！一群貪，還敢欺負皇帝不？”

有人不明所以，問道：“當年莊太後巾幗英姿，怎會有今日這般？”

“太後從前英明，如今真是年老昏聵了，反倒信起了鬼神。前朝哀帝便是沉迷于此，時常請神，道士和尚甚至能左右朝政，這是亡國之兆啊！”

“大膽！”

巡衛拔刀：“如此狂妄之言，你是活夠了不！”

“啊……！！”

不知是誰怒氣上頭，與那巡衛搏起來，不過片刻，見了。

……

“陛下，陛下！”

前太監快步上前來，語氣微慌。

平宣帝斜了一眼，合上奏折：“何事？”

“國子監數百位學子，還有不知何來的百姓聚于承天門前，狀告莊家……”

太監了頭上冷汗，手止不住地哆嗦：“狀告莊家罔顧天威，藐視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