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孤伺候你。”

第36章

這是自圍場回來後, 裴彧第一回踏足臨華殿。

臨華殿外的那棵高高的梧桐樹下，用磚石砌好了一個寬敞的小屋，木制的小柵欄圍住一塊空地出來。溫暖的幹草堆上, 灰灰白白的呆胖兔子慢條斯理地啃著菜葉，一副任憑風吹雨打也驚不了的安穩狀態。

它顯然已將此當做自己的家了。

裴彧掃過它一眼，擡足進了宮殿。

他并未說過提前要來, 也未讓人通傳。殿時，正瞧見子兩眼放空，不知是否還在想著那些陳年舊事。張口無意識地接過趙嬤嬤送來的一小顆葡萄，嚼了半晌。

他看了半晌，那麽一小顆葡萄，嚼了得有數十下。

和殿外那兔子有何分別。

殿中空靜，男人輕咳一聲，小太監機靈地通傳：“娘娘, 殿下回來了！”

明蘊之這才從神游的狀態中離出來，擡眸看向他的眼神還有些緩慢, 站起來。

裴彧坐在方才靠著的榻上, 提起一顆葡萄, 有些微酸。

也就是喜歡吃。

明蘊之剛要開口，就看見他因微酸的葡萄而不自覺微蹙起的眉，目頓了頓, 移開：“殿下怎麽此時來了……”

話音方落, 意識到話中的意味有些明顯, 轉而再問：“殿下可用過晚膳？”

“在泰樓用過了。”

裴彧了指尖, 擡眸看向。

泰樓。

那雙黑而沉的眼瞳輕輕擡起，不帶分毫多餘的意味，好似只是說了一件極其尋常的一件事, 姿態隨然。

視線在虛空中彙一瞬，明蘊之看著他那雙眼眸，忽然展：

“殿下知曉了。”

語氣了然，倒并不意外。

婚三年，或許算不上彼此最親近之人，但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在裴彧開口的剎那，便心中有了數。

明蘊之擡了擡手，趙嬤嬤帶著一衆侍從退了下去，輕輕闔上殿的門。

近一兩月來，二人似這般單獨相對，如今對坐在桌案兩側，竟生了幾分詭異的沉默。

明蘊之率先開口：“幽州的事，是殿下在查，對不對？”

沈懷璋方才所言聽得明白，幽州況複雜，原本屬于北方婁家的勢力在這二十年間逐漸瓦解，直至現今的幽州牧赴任，整個幽州從上到下，幾乎已然姓莊。

整個大周，自南至北，再有莊家力所不能及之地。

“是。”

裴彧并未否認，“幽州乃大周與北涼邊境，軍要，不得有誤。”

明蘊之心頭微沉。周覓現今是東宮妃妾，的父親輕而易舉被人誣陷下獄，一方面是太後的意思，還有一些，應當也是幽州方面對東宮的回擊。

想來他們也有所察覺。

拿起一顆葡萄，又沒甚滋味地放下，看著裴彧那張俊無儔的面容，還是道：“此前不曾與殿下張口，實是因為……”

“是孤，不曾與你說過從前之事。”

裴彧不喜這般解釋的表，像是從心底搜刮出一些敷衍人的客套話，將話說得漂漂亮亮，卻將關系撇得一幹二淨。

不似夫妻。

他移開視線，看著那顆淡紫的葡萄：“許多話說出來，像是訴苦，亦像別有目的地示弱。”

“孤不知該如何開口。”

明蘊之眸中閃了閃。

第一次聽到裴彧說出這樣的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尋常夫妻般，將心緒坦誠道來。

修剪得圓潤幹淨的指尖輕輕從桌上劃過，收回袖中。

“妾……明白。”

如若他從前開口，以的子，在心疼過後，怕是也會冒出些奇怪的念頭——譬如，他與說這些，是否也在暗示著什麽。

無論是想借用明家之力扳倒莊家，報婁家的仇，還是以婁莊兩族的下場為喻警示明家，敲打……明蘊之想，這兩種想法，只怕都會讓與裴彧更加離心。

就是會這般多想的子。便是換做旁人，也不可能一疑心也不生。

那夜在西山行宮，他不知想到什麽，應當是願與說的。只是興致缺缺，又有裴琦在場，不算個好的時機。

“所以今日懷璋兄所說的話，”明蘊之看著他：“也是殿下的意思？”

“是。”裴彧亦坦然：“是孤的意思。”

明蘊之那雙清淩淩的眼眸向他，宛如深秋夜裏涓涓蜿蜒的溪流，輕輕垂了垂眼睫，像是思索。

既然從前都不曾提……

在問出口以前，裴彧已然開口：“因為孤不想親眼看著發妻，去求助旁人。”

“孤生母早逝，母家衰微。為求生路，只能靠著軍功、政績，謀取息之機。孤此前不知夫妻之間究竟該如何相，以為彼此盡了本分，相敬如賓，便是最好的夫妻之道，”他沉沉地看著眼前的子：“如今看來，似乎是錯得離譜。”

桌案下，那雙覆著薄繭的指尖輕輕細撚著，掌心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微的汗意。他移開視線，又轉回目，將眼眸定定地落在耳畔那顆小小的紅玉髓墜子上。

那樣鮮紅，那樣明亮。

他希的眼睛，也能如這般明亮地看向他，而非旁人。

明蘊之愣了愣，垂下視線。

“……孤想讓你嘗試著，多信任孤一些。”

裴彧聲音幹，帶著沉沉的啞意。午間好容易下去的腥氣不可控地泛上頭，又被他施力咽下。

他不想此刻在面前，出那狼狽的一面來。他知曉心，會因著旁人的示弱和求助而下心腸。

他不想答應，是因為可憐他。

岌岌可危的驕傲與自尊，在眼前人長久的沉默中幾近碎裂。不知過了多久，裴彧好似不到呼吸的存在，他才聽緩緩道：

“殿下，妾原本，也不過是想與殿下做一對尋常夫妻。與殿下并無分別。”

裴彧掌心發熱，追問：“那你的心，還如一否？”

明蘊之收指尖，不知該如何作答。

方才的話，連自己都不信。

當年的從千裏之外而來，在看見裴彧的那一瞬，便悄悄地心過。

那些心凝聚的歡喜，卻又消散在日複一日的失之中。

不曾宣之于口，甚至自己都不願承認——如果從頭至尾都只想與他做對尋常夫妻，是不是心裏，會好過一些？

的心，早就不如一了。

明蘊之了，“妾知曉殿下的意思了。往後，妾有何要事，會與殿下開口的。”

裴彧看著眼中仍未消散的思緒，頭輕滾。

“好。”

能如此，也足夠了。

他不急于一時。

“殿下，娘娘。”

徐公公緩步進來，思忖著殿中氣氛：“周孺人在殿外候著，可要……”

明蘊之：“先等等。”

還沒來得及與裴彧商議此事，裴彧子淡漠，又不喜周覓，此事細細算來，還是他的人先在幽州有了作，才讓幽州給人下獄。

況且從前不知便罷，如今知曉了婁莊兩家之間的不簡單，周覓又是太後送來的人，怕裴彧因此遷怒，反倒誤了佳人。

“讓進來。”

裴彧看一眼，“孤沒你想得那麽……”

他抿了抿，沒繼續說下去。

明蘊之眨了眨眼，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

裴彧若是真那樣心冷，從最開始便不會默許手，又有今日這一遭。

松了口氣：“殿下想如何理？”

裴彧：“總歸不是你想的那般。”

明蘊之也不與他爭，男人方才明明白白地向示好，讓嘗試著多信任他一些，也應了，偏偏不過片刻，又再一次明擺著不信任他。若換做，怕是夜裏能慪到睡不著。

周覓跟在徐公公後進了來。

周覓不知太子殿下在此，瞧見他的瞬間便紅了眼眶，不知所措地看向太子妃。哆嗦著行了禮，連早先打好的腹稿也都全然忘卻，磕磕絆絆道：“妾來，給、給娘娘請安，殿下萬安，娘娘萬安……”

“莫慌。”

明蘊之知曉膽小，讓人扶起，安幾句，又看了裴彧一眼，示意他開口。

現在對幽州的況，不比他了解。幽州那些事若是與周覓如實說了，怕會惹得人當場哭暈過去。

周覓怯怯地看向裴彧，等待著宣判似的，攥了帕子。

紫銅麒麟香爐中添了些安神的香料，裊裊香霧隨風消散在半空之中。周覓慌的緒漸漸平息了下來，靜等著太子殿下的答複。

“你，可想過出宮？”

裴彧垂眸，原本綴在指骨上的扳指不知何時換做了一串沉香檀木的手持，隨著作輕輕轉著。

周覓愕然睜大雙眼。

-

夜。

明蘊之用了些宵夜，靜靜地看著宮人來來往往，搬來了一大堆和書籍。

青竹放下驅寒的湯藥，走出宮室仍沒反應過來，小聲問青蕪：“殿下這是想搬空廣明殿？”

“哎喲！”

趙嬤嬤從後面敲了一下：“不準妄議主子。”

青竹抱著腦袋，道：“就是好奇一下發生什麽了嘛！”

趙嬤嬤：“我不在這幾年，真是給你們幾個小妮子慣得沒規矩了。”

上這麽說著，面上的笑卻沒淡。

看向自家歪在貴妃榻上，眼睜睜看著人將東西搬進臨華殿的小主子，笑了笑。

明蘊之看著男人端坐一側，一副淡淡然的模樣，終于忍不住道：“殿下究竟要搬多東西來？”

半個時辰前，讓人送走止住淚水的周覓，滿心以為可以開始休息了，誰知裴彧就如現在這般面無波瀾地坐在桌前，只擡了擡手，便聽徐公公道：

“前幾日落雨，廣明殿年久失修，有幾柱子松了，怕是不能住人。”

“怎麽會？”明蘊之疑：“夏日的時候還讓匠人來修整過，怎會有……”

話說一半，止住了聲音。

裴彧看向，語氣中毫無作假的愧：“能否收留孤一日？”

明蘊之移開眼：“東宮之中，不止臨華殿一宮室。”

“哎呀娘娘！”徐公公當即哀聲道：“娘娘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認床得很，若是貿然睡了不悉的榻，第二日便會頭暈眼花，腰酸背痛……”

“徐泉。”

裴彧皺了皺眉。

許是覺得反應有些太過，徐公公自己也赧然得很，收了聲音：“娘娘……”

明蘊之嘆了口氣。

剛一應下，徐公公便帶著人去廣明殿將裴彧常用的與都送了過來，怕是早便準備好的，收整好的籠箱一個個堆放在臨華殿中，幾乎都要看不見裴吃的窩了。

明蘊之：“殿下？”

裴彧眸不變：“廣明殿需得重新修葺，還請太子妃多多費心。這筆銀子，從孤私賬上出。”

他看了徐泉一眼，徐公公立馬又從收拾好的籠箱中將殿下的私庫鑰匙送了來：“從前予娘娘，娘娘說殿下該有自個兒的應酬，仍放在奴才這兒。現今有需要用銀子的地方，還請娘娘收下，莫要讓奴才為難。”

趙嬤嬤雖不是眼皮子淺的人，卻也知曉太子殿下願意將自己的私庫鑰匙出來是什麽意思。從前那些鋪子、田莊，雖都在娘娘手上，但那都是小頭，太子殿下的私庫裏，只怕還有更多他們不知的寶貝。

更重要的是，往後殿下所支出的每一筆私賬，娘娘可都會知曉了！

這可比什麽都要！

明蘊之被趙嬤嬤連著輕推了好幾把，終于接了下來。

裴彧看著，冷淡的眉頭終于舒展幾分：“孤去梳洗。”

趙嬤嬤老早就讓人備好了熱水，裴彧也時隔兩月，終于在臨華殿的澡間洗了一次熱水澡。待他從澡間出來，明蘊之才在趙嬤嬤的催促下，去沐浴，換了寢。

從前，都是先一步梳洗，然後在榻上等著的。

熱水流經全，溫溫熱熱將子泡得，明蘊之泡到指尖起皺，才慢吞吞地從水中出來。

臨華殿東西兩個側殿的床榻都被趙嬤嬤讓人看住了，不準去。明蘊之也沒稚到要和他們對著幹，只是拖延著時辰，穿裳，頭發，每一步都等到自己也快不住的時候，才慢慢從澡間出來。

屋中的燭早被裴彧滅了大半，只留下榻邊的幾盞。

男人將床簾放了下來，寬闊平直的肩膀自簾後映出，他微微垂著首，像是在看些什麽。

明蘊之遠遠看著榻上坐著的影，忽然有了種自己即將寵幸人的荒謬之。

誠然，裴彧的確稱得上是人。形修長，態拔，生平所見英武之人不，但似裴彧這般，將那文武之氣糅合起來散發得恰到好的人，卻并不多。

聽得的聲響，男人從書中擡首，“看”向的方向。

“來了。”

裴彧將書放在匣中，明蘊之也無心追問，點了點頭。

床簾半掀，坐上榻。

“頭發都未幹……”

裴彧垂了垂眼，目落在因微發而濡了的寢上：“準備就這麽躺下？”

明蘊之愣了愣，直到發被/幹爽的絹帕細細包裹住，才意識到什麽。

“殿下不用做這些，妾自……”

裴彧：“就沒有旁的話想與孤說麽？”

潤的發糾纏在掌心，裴彧輕輕拭著，竟有種恍如隔世之。

從前，他也曾這樣為過發。但更多是在夢中，他為拭著發，亦懶懶趴在榻上，眼中帶著些繾綣笑意。

明蘊之被人著發，雙手一時不知該放在何，了角。

別的話……

想了想，問：“殿下為何要送周孺人回去？”

裴彧顯然未曾想到會問這些，原應靠近些的距離再度被拉開，他作不變，語氣卻了幾分：“送回去，不好麽？”

“是怕太後那邊不好代。”

明蘊之如實道：“這是太後娘娘親封的孺人，況且幽州那邊，殿下不是還沒查……”

略微有些糙的指尖將的長發全然攏在了手心，堪堪過的脖頸，一陣異樣的麻順著脖頸傳遞至全，明蘊之止住話頭，子微僵。

約察覺到了，裴彧好像不太想聽這些。

裴彧垂首，拉了拉半的袖：“你不舍得？”

“……自然不是，”明蘊之道：“若留在東宮，應當能讓太後娘娘些猜忌。”

擡了擡眼，看向裴彧。

那雙總是沉冷的眼眸不知因何，帶上了幾分有的氣，眼睫微垂，吐息極輕：

“是嗎？猜忌之心，怎會因為些許示好便減輕？”

男人的呼吸略沉幾分。明蘊之扭過頭，指尖攥了袖，刻意忽略那早已全然包裹著的沉香之氣。

分明是深秋，卻沒來由地熱了起來。

“或許吧……”

明蘊之心跳了幾分，擡了擡手，將發攏回了自己的手心：“將要幹了，殿下。”

沾染著馥郁蘭香的絹帕落在被面上，滾燙的掌心輕輕覆住那只細膩的荑，指尖流連在發之上，好似只是單純地想再探一探是否幹。

“好像，還沒有。”

“不敢勞累殿下，妾……”

“無妨。”

略有些尖利的犬牙咬住了肩頭的系帶，聲音喑啞：“孤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