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宜斷舍離 素昧平生，并非舊識。……

“玠郎……”

蘇妙漪眼睫微，幾不可聞地喚了一聲。

其他人沒聽見，可攔著的那個護院卻是聽清了。

玠郎？

他下意識轉頭去看自家公子，一時分神，竟蘇妙漪徑直走到了轎輦前。

主街兩側的行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紛紛停住步子，向立在轎輦前的蘇妙漪。

正當韶華，不施黛也難掩天然的姿。一簡單素淨的淺青春衫穿在上，被風微微吹起褶皺，愈發襯得腰肢纖細，有弱柳扶風之。

“玠郎，是你麽？”

蘇妙漪站在轎輦正前方，定定地著帷紗後的青年，又喚了一聲。

微風拂過，青年俊朗的面容在帷紗後若若現，卻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衛玠，我知道是你。”

蘇妙漪喃喃著重複了一遍，這一聲裏已是十分篤定。

左右兩側的護衛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圍了過來斥退，“我家公子姓容，你認錯人了，還不速速離開！”

與此同時，主街兩邊的行人也如夢初醒，頭接耳地私語道，“這小娘子什麽人，怎麽喚容公子玠郎啊？”

“你沒聽喊得是衛玠嗎，怕是認錯人了吧？嘖，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外地人，怎麽連容大公子都不認識？”

容……容大公子……

蘇妙漪攥了攥手。

他果然是容氏的公子，也是扶縣主的子——容玠。

就在這時，玉川樓裏的人也都追了過來，隔著容家那些護院，沖蘇妙漪嚷道，“這位娘子，你別跑啊。你的飯錢還未結清，若是拿不出來，我們可要將你送去府了！”

陌生的街頭，嘈雜的人群，前是不告而別、再見已是天上皓月的未婚夫，後是窮追不舍、嚷嚷著“吃白食”，要將扭送府的酒樓仆役……

蘇妙漪想，這恐怕就是人生中最難堪的一刻了。

見臉難看地站在轎輦前，始終不吭聲，玉川樓的那些人咂出些不尋常的意味，忽而將矛頭轉向帷紗後的容玠。

“容大公子，您與這位娘子可是舊識？若真沒帶夠銀錢，那這頓魚膾宴暫且記在您的賬上，我們也就能向東家差了……”

此話一出，衆人都齊刷刷看向了轎輦上一言不發的容玠。

容玠終于掀起眼，隔著翻飛的帷紗與蘇妙漪視線相對。

偏偏在此刻，那帷紗上系垂的鈴鐺也被風吹響。細碎的玎玲聲瞬間將蘇妙漪拉回了淩長風生辰的那一夜。

想起那一夜隨著膾刀的鸞鈴，想起那個為淨手斫魚的青年，和他面上罕見的溫神——

「蘇妙漪，我的婚服呢？」

記憶中的那張臉，與坐在轎輦上的容大公子逐漸重疊。分明是同樣的一張臉，可眼神卻不及那夜意的萬分之一……

蘇妙漪無端打了個寒，清醒過來。

下一刻，容玠那道清冷無波的目已經自上輕掃而過。

他啓，嗓音一如那夜求娶時的溫潤清越，“素昧平生，并非舊識。”

輕描淡寫的八個字落了地。

蘇妙漪腦子裏驟然嗡了一聲，耳畔萬籟俱寂，只剩下這八個字循環往複——

素昧平生，并非舊識。

素昧平生……

好一個素昧平生……

即便是那日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悔婚，也遠不及這四個字帶來的殺傷力。就好像有塊巨石在頭頂搖搖墜了許久，終于在此刻砸落下來，砸得頭破流，遍生寒。

蘇妙漪攥了攥手，指甲狠狠扣進掌心，才勉強站穩。

玉川樓的人擁了上來，將拉到一旁。而容玠的轎輦自面前行過，一路擡到了臺階上。

青年從轎輦上起，邁步走進玉川樓，作沒有毫頓滯，再無半分不良于行的模樣。

蘇妙漪死死盯著青年離開的背影，可一轉眼，那道背影便被隨其後的仆從們擋得嚴嚴實實。

眼前人影竄，耳畔嘈雜不堪，蘇妙漪一時只覺得渾冰冷、頭暈目眩，甚至胃裏都在翻江倒海。

見一幅失了魂魄的模樣，玉川樓的人也不打算再多費口舌，“來人，報……”

“等等！”

去而複返的穆蘭竟是忽然出現。

搖著扇款款走來，“我才離開一會兒，怎麽就要鬧到府去？不是同你們說了，今日是我宴客，這魚膾宴的飯錢自然是由我付。”

玉川樓的夥計一愣，“傅夫人，你剛剛可不是這麽說的……”

穆蘭斜了他一眼，夥計噤聲。

穆蘭最開始的確是想蘇妙漪自作自，可走遠了卻還是放心不下，認命地掉頭回來。

這一來一回，卻剛剛好錯過了容大公子進玉川樓的一幕，所以整個人都在狀況外。

穆蘭將荷包丟給丫鬟，讓跟著夥計回玉川樓結賬，自己則叉著腰，扇子一揮，“都散了吧，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周圍看熱鬧的人才紛紛散開。

待一切理完，穆蘭才好整以暇地轉頭，幸災樂禍道，“蘇妙漪，你算計我一回，我嚇唬你一次，這算扯平了……”

對上蘇妙漪失魂落魄、如同槁木死灰般的一張臉，穆蘭嚇了一跳，手去推，“不是吧？一頓魚膾宴而已，就把你嚇這樣了？蘇妙漪？蘇妙漪！”

蘇妙漪臉上的褪盡，驀地扣住了穆蘭的手，閉了閉眼，半晌才出一個字，“……走。”

玉川樓。

穆蘭的丫鬟跟著夥計回到了櫃臺前，那夥計翻出二樓雅間的單據，念道，“蒹葭閣，金齏玉鲙和各種點心加起來，一共是白銀二十兩……”

說著，他忽地頓住，疑地將單據來回翻看，“這，這蒹葭閣的賬，怎麽已經結過了？”

確認了好幾遍，他才對丫鬟道，“不必給了，你家夫人的賬已經被結清了。”

“……”

丫鬟也奇怪地轉離開，可走出玉川樓時，卻靈機一，將穆蘭給的銀兩悄悄收進了袖中。

***

客棧裏。

閉的屋門後傳來幾乎要將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的幹嘔聲。

蘇積玉和蘇安安都被關在屋外，蘇積玉著急地來回踱步。

穆蘭局促地站在一旁，也有些傻眼，“積玉叔，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我不過是同開個玩笑，誰知道反應這麽大……”

“肯定不單單因為這個……”

蘇積玉眉頭鎖，“你們今日在玉川樓，可還見了其他什麽人？”

穆蘭連忙來了丫鬟，讓再去玉川樓打聽打聽。片刻後，那丫鬟才氣籲籲地跑回來，將蘇妙漪與容玠面那一幕細細地說了一遍。

“那個容大公子不會就是，是……”

穆蘭不可置信地看向蘇積玉。

蘇積玉嘆了口氣，“多半就是他了。”

穆蘭目瞪口呆地僵了半晌，腦子裏才冒出一個念頭。

……可真該死啊。

直到太落山，屋子裏的靜總算停了下來，可蘇妙漪仍是閉門窗，將自己反鎖在裏頭，不吃不喝，也不願見任何人。

蘇安安和蘇積玉流在屋外守著，就這麽過了一整夜，蘇妙漪都沒有踏出屋門一步，也沒有發出毫聲音。

第二日，幾乎天剛亮，穆蘭便又頂著兩個黑眼圈出現在了蘇妙漪的屋外。

“一晚上都沒出來過？”

穆蘭問蘇安安。

蘇安安愁眉苦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搖頭，“姑姑這回好像是真的很難過……”

穆蘭皺著眉想了想，從懷裏拿出一貫錢，然後直接手拆開，一枚一枚地朝蘇妙漪門上砸。

蘇積玉聽到靜，從自己屋子裏跑了出來，驚詫道，“穆蘭？你這是做什麽？”

“……討蘇妙漪開心。”

穆蘭煞有介事道。

一邊砸著手裏的錢幣，一邊裏還不住地嚷著“誰掉的銅板”。

大概砸了足足有半貫錢，房門忽地從被拉開。

披頭散發、面容憔悴的蘇妙漪站在門口，低頭，定定地著那砸了一地的銅板，“……誰幹的？”

穆蘭心裏一咯噔，默默藏起自己手裏的半貫錢，可下一刻，蘇安安和蘇積玉便出賣，將推到了前頭。

穆蘭別無他法，梗著脖子起來，“是我幹的，怎麽了？蘇妙漪，你不是最銅板麽？剛來婁縣的時候，你同我說過什麽？你說你要為本朝首富！現在呢？為了個男的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算什麽本事？若是覺著丟人了，那就打起神振作起來啊，難道躲在屋子裏就能把臉面掙回來了？”

蘇妙漪終于擡眼看向穆蘭。

那雙素來明狡黠的桃花眼，此刻竟微微有些紅腫，看上去像是哭了一整夜，格外地楚楚可憐。只是這模樣雖可憐，眼神卻出乎意料的冷靜。

“你說得對。”

蘇妙漪俯將地上的銅板，一個個拾撿了起來。

見狀，蘇積玉和蘇安安反倒松了一口氣。

只要蘇妙漪還在乎銅板，那就是沒事了……

然而下一刻，蘇妙漪站起來，卻是面無表地將那一堆銅錢都塞回了穆蘭懷裏。

穆蘭不可置信地，“你不要？”

蘇妙漪扯了扯角，啞聲道，“誰稀罕你這點銅板，我是要賺大錢的人……走吧。”

穆蘭一怔，“去，去哪兒？”

“找聚寶盆，生財。”

***

臨安城主街的最北端，便是容府。

今日是扶縣主的生辰，容府正在大擺壽宴。一輛輛馬車停在容府外，幾乎占滿了整條街道，賓客絡繹不絕地府。

穆蘭遠遠地站在數十米開外，呆呆地著前面的人，和門楣上都漆金雕玉的容府，“你說的聚寶盆……是容府？”

蘇妙漪站在穆蘭側，吸吸鼻子，聲音悶悶地，“想辦法帶我進去。”

“……你瘋了吧？！”

被過往的人頻頻注目，穆蘭才趕低聲音，連連往後退，“這是縣主壽宴，我怎麽帶你進去？！”

蘇妙漪一把拽住，眼尾的紅暈還未消失，瞧著頗有些怨念，“你不是眷夫人嗎？”

“你當人家扶縣主是什麽人？！臨安城這麽大，難道什麽九品芝麻都能進容府的門嗎？你也不看看咱倆這幅模樣，穿得還沒人家容府的一等使氣派……”

蘇妙漪低頭看了眼自己一整夜沒換的裳，轉頭就走。

穆蘭愣了愣，不放心地跟上去，“你又要做什麽？”

“買裳。”

二人一走上主街，便路過一家鋪子。蘇妙漪只是瞧了一眼，便擡腳要往裏面走，穆蘭連忙攔住。

“這是臨安城最好的鋪！我都買不起……你進去幹什麽？”

蘇妙漪斜了穆蘭一眼，直接拉著邁進了鋪。

當著穆蘭的面，蘇妙漪拿出一張銀票，拍在了掌櫃娘子前的臺面上。

穆蘭詫異地瞪大了眼，低聲問道，“你哪兒來的銀票？”

蘇妙漪沒有回答，對掌櫃娘子道，“我要你們這兒最貴的裳……給穿。”

手指了指穆蘭。

穆蘭：“？”

一炷香的功夫後，穆蘭穿著臨安城最昂貴的香雲紗，走出了鋪。

的雙腳踩在地上，就猶如踩在雲朵裏似的，只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十分的不真實。

視財如命的蘇妙漪怎麽會“一擲千金”地給買裳？！

穆蘭迷迷糊糊地轉頭，只見蘇妙漪也換了淡的裳從鋪子裏走出來。

可上那件，是最尋常最素淨的布料。與自己上的香雲紗天差地別，兩人站在一，看裳，便跟主仆似的……

“你，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蘇妙漪低頭整理自己的袖，“從現在開始，你是為了郎君仕途要混容府的眷夫人，而我是你的婢。”

“……你給我加了一串前綴，我就能進容府了？”

蘇妙漪長嘆了口氣，以一種看蠢貨的眼神看著穆蘭，“前綴不重要，重要的是錢。”

容府門外，蘇妙漪將一個迎客的家仆拉到一旁，往他手裏塞了一錠銀子。

“我家老爺是臨安府的七品知事傅舟。今日縣主壽宴，達顯貴雲集，我家夫人便想著利用這個機會，與臨安城的貴夫人們結識一二，往後說不定能幫上老爺的仕途……”

那容氏家仆看了蘇妙漪一眼，又打量著後穿著香雲紗的穆蘭，面難。

見狀，蘇妙漪又加了一錠銀子，“放心，我家夫人進去後一定安分守己，絕不會招惹事端連累你。”

“……跟我來吧。”

家仆飛快地將兩錠銀子收進懷裏。

穆蘭和蘇妙漪跟著此人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容府。

行到僻靜的小徑，穆蘭悄悄扯了扯蘇妙漪的袖子，小聲道，“你剛剛說的是真的？”

“哪句？”

“進去後一定安分守己，這一句。”

蘇妙漪轉頭看向穆蘭，因脂遮掩的緣故，的眼睛已經不似早晨那麽紅腫，只剩下約可見的緋，恰如初綻的桃花，惹人憐惜。

“假的。”

桃花一張口，了食人花，“我今日來，便是來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