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弗襄是被編進了總兵薊維的部下裏。

薊維是跟了鄭千業二十多年的老兵, 出發前，他思來想去幾天幾夜，都沒能琢磨明白鄭千業的意思。

鄭千業治兵向來不講面, 哪怕是自己的親兒親孫，上了戰場，也一切按規矩置，一份軍功一份汗, 有本事自己去掙, 沒本事麻利退位讓賢。

但這一次, 皇帝把一個養尊優的小皇子塞進軍中, 鄭千業不僅沒說什麽，而且還親自給他安排了去。

薊維年紀大了, 由于他心思縝, 行軍打仗經驗老道, 所以軍中才一再挽留, 不肯讓他解甲歸田。此次出征，他部下的兵，論資質只能算中等，且多年輕缺磨煉，估著不是送上最前線的。

薊維直覺，鄭千業把李弗襄安排給他, 是想讓他多加照應。

可他又總覺不確定, 鄭大帥從前可不是這樣的為人啊。

出發前,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在見到李弗襄第一眼之後, 忽然如撥雲見霧般明白了。

大軍星夜兼程, 夜之後便就地紮營。

到了休息的時候, 李弗襄的車便派上了用場。

其他人都天將就，他偏要往車裏爬，暖和又避風，一應寢俱全，可保他舒舒服服睡到天亮。同行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有脾氣暴躁的，叉腰沖馬車大聲啐道：“什麽玩意兒，春游呢，老子活了二十幾年，頭一回見到這樣的……”

鄭千業到的時候，正好也聽見了這一句話，這些小兵們見到大帥，瞬間有些無措。鄭千業做了個安的手勢，掀簾鑽進了李弗襄的車裏。

李弗襄從被卷裏拱出一個腦袋。

鄭千業見他裹得嚴嚴實實，幫他把腦袋往外抻了抻：“小東西，知道照顧自己。”

李弗襄：“大帥。”

都快十七歲了，他依舊還是一副清秀稚的模樣。

鄭千業了他的頭：“誇你呢，是本錢，好好照顧好自己的別生病……怕不怕？”

李弗襄哪裏有半分怕的樣子，搖頭說不。

鄭千業：“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總是纏著外公給你講故事，等了這些年，終于等著機會，讓你真刀真槍長長見識。”

李弗襄在長大一些後，便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總纏著鄭千業了，因為他學會了自己去查翻那些塵封的軍報。

只要他開口，皇帝沒有不給的。

鄭千業：“他們都覺得你這輩子是廢了，但是我不認同，你的資質很好，比我見過的許多孩子都要好，包括我們家那三個混小子。好孩子，你將來會為一個非常耀眼的小將軍，外公等著那一天。”

明珠蒙塵終有時，李弗襄的刻意藏拙瞞不過他一雙穿世事的眼睛。

雖然不知道這孩子心裏到底怎麽想的，但他一直在期待著李弗襄長大。

鄭千業說了兩句就下車了，似乎并沒有什麽要事，只是閑著沒事來溜達一圈。

但是大家該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鄭千業這是護著那位小殿下呢，鄭將帥在軍裏混了半輩子，豈能不知道那些排人的手段。

薊維走來，當著衆人的面，故意問道：“大帥，您好歹給兄弟一句話唄，咱車上那位主兒，到底該如何安置啊？”

鄭千業說：“該怎麽安置就怎麽安置，只要不搗，隨他去，京中榮華富貴雖不盡，但為皇室子孫，也該讓他見識見識軍中疾苦。告訴諸位兄弟，我說的，一份軍功，一份汗，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大家心中不必有顧忌，上了戰場敞開殺就是了！”

鄭千業親口說的話，才是定心丸。

薊維營裏古古怪怪的氛圍終于散去一些，盡管那輛車杵在營地中，還是格外紮眼。

士兵們架起了鍋竈，煮了湯菜，烤了幹糧，還十分寬宏大量地給他的車上送了一份。

李弗襄道了謝，作為回禮，給送飯的士兵塞了一籃梨子。

士兵們圍著火堆，聊來聊去，話題總是繞不開李弗襄。

畢竟他來得最新鮮。

—“你們發現沒有啊，鄭帥對他似乎非同尋常的好。”

—“他好像是鄭帥看著長大的，鄭帥還是他的騎師父呢，以前經常見他去鄭帥家裏玩來著。”

—“奇了怪，他一點都不像鄭帥教出來的弟子。”

—“是真不像，記得以前鄭彥小公子不懂事，遭人誆騙去逛花樓，還沒進門呢，恰好鄭帥經過門口，逮了個正著，當街就是一馬鞭。”

—“哎，你們還記得三皇子不，據說那是鄭帥的親外孫，當年很桀驁來著，鄭帥也沒教訓他，可惜夭折了。”

—“據說，咱們這位五皇子的生母許昭儀，從前是鄭大小姐服侍的人，估鄭帥也是屋及烏？”

—“離譜了，屋及烏可不是這麽算的。 ”

—“唉，可嘆咱們鄭帥一把年紀，失了兒又失了外孫……”

李弗襄所有見不得人的過往都被抹得幹幹淨淨，譬如小南閣的那十年，再譬如他的真實份。

皇帝不能在正史裏給自己留下這麽一筆污名。

他也不想讓李弗襄囚的過往傳遍天下，為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

除了權力核心裏的那些朝臣，有人清楚其中。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猛地提及當年盛寵的三皇子，在場諸位竟有種恍然隔世的覺。

薊維端著自己的湯碗，和這幾位屬下坐在一起閑聊，忽的出聲問：“你們見過鄭大小姐嗎？”

鄭雲鈎早已嫁了皇室，按理說，世人都應尊稱一聲皇貴妃。

只有他們鄭家軍，仍堅持稱呼鄭大小姐。

底下人紛紛搖頭：“我們哪有那福分，鄭大小姐去的時候，我們還在村裏田壟上玩泥呢。”

薊維劃拉了一下鍋底，舍不得浪費剩的一口湯，用碗盛了，倒進肚子裏，轉頭著那輛馬車，道：“但凡你們有見過鄭大小姐的，現在心裏就該門清。呵，皇家的潑天富貴有什麽值得羨慕的，背地裏不知多腌臜呢……”

車裏，李弗襄半張臉都埋在被卷裏，早已安睡，馬車的門窗都用油紙封了，一點寒風也不進來。

不得不說，年輕力壯的小將士們就是力充沛，昨天嘰嘰咕咕到下半夜才歇下，今晨天不亮就要啓辰，一個個依然神奕奕。

不像李弗襄，睡得比誰都早，起得比誰都晚，騎在馬背上仍一副昏昏睡的模樣，聽著走在側的小將談論還有幾天能抵達襄城。

李弗襄終于主過問了一句：“襄城現在戰況如何了？”

那位小將一愣，半天意識到這是在問他呢，于是邦邦答道：“據最近的一份戰報，雖不吃，但也不樂觀。”

襄城并不是西境的最前線，在襄城之前，數十裏之外，邊界上還有層層關卡。

狐胡能一路打到襄城外，可謂來勢洶洶，不容小覷。

恰在此時，前方有騎兵來報：“鄭帥有令，前方過了鐵水崖，大軍分東西兩線推進。鄭帥率兵先行一步，到襄城與守備軍彙合，薊總兵，您繞道西線，途徑田山方向，請務必劫斷狐胡的糧草。”

薊維在馬上，高喊道：“末將領命。”聲音穩穩地傳了出去。

田山？

有人問：“田山？繞遠了吧？狐胡的糧從那運？”

薊維接了騎兵傳回來的鄭帥手信，略看了一眼，向他們轉述信中容：“說是田山上有個匪窩，據消息，那一窩山匪早就通敵叛國，投靠狐胡了。好家夥啊，搶了我們的馬，攻打我們的城池，還他娘的要用著我們的糧草，狐胡東山再起這幾年，是專門修煉厚臉皮去了吧。”

鄭家軍令行止，前方命令剛傳下來，鄭帥已經點了兵，一騎絕塵了。

薊維帶著餘下的一萬兵馬，穿過鐵水崖，改變路線，準備繞道往西去。

這下路繞遠了，時間又迫，行軍速度必須加快。他們快一分，前方傷亡也許就能一分。

拖油瓶的礙事在這種況下顯無疑。

薊維親自去和李弗襄說：“五殿下，我們怕是要加時間了，您累，千萬跟上，好嗎？”

薊維已經做好了伺候祖宗的準備，卻沒想到李弗襄竟非常好商量的說行。

于是他一路上，雖然時不時仍然掉隊，但好歹沒完全掉，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始終將自己控制在薊維的視線範圍之。

至于他的那輛車，也一直沒落下。

隨護衛他安全的幾個錦衛高手也化軍士模樣，隨在隊伍中，替他趕車。

天黑之前，他們終于靠近了田山腳下。

薊維就地紮營，地圖鋪在桌子上，和他的副總兵商量：“鄭帥的軍令來得忽然，田山這地方，咱們此前都沒提起過，我估著，應該是鄭帥通過什麽手段，剛截獲的消息。”

副總兵詹吉三十出頭的年紀，刀拄在桌案上，兩手撐住刀柄，說：“最煩攻山了，尤其是晚上，誰知道他們有多兵力？山上有沒有埋伏在等我們？”

薊維也愁，但是——“時間迫，我們須以快打快。”

詹吉：“不能強攻。”

薊維：“我知道……鄭帥帶走了絕大部分兵力，他不可能不考慮我們，之所以這樣做，意思就是讓我們智取。”

詹吉：“鄭帥應該還有另一層意思，他要我們別鬧出太大靜，最好在不驚狐胡的況下，拿下田山。”

薊維：“說得容易，趁天沒黑，先派一隊斥候喬裝進山打探吧。”

兩人商量好戰略，齊齊回頭，便見他們大旭朝史上最年輕的小參將——李弗襄，正聚會神地研究田山的地圖。

薊維和詹吉對視了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奈。

放輕腳步出了帳。

薊維有心幫李弗襄說幾句話：“鄭帥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才將殿下留在咱們部下……”

詹吉一擺手：“薊叔，我是鄭家收養的孤兒，從鄭帥跟前的小馬卒子幹起。我是見過鄭大小姐的。”

薊維敲了敲腦袋：“啊對，年紀大了腦子不好，是我忘了這一茬。”

詹吉著不遠的田山：“我親自帶隊進山，你等我消息，千萬別妄，明早無論結果如何，我必回。”

一小隊斥候，趁著天漸暗，換上尋常百姓的服，外面再罩一層黑夜行，繞道田山的背面，走小路上山。

既要喬裝，詹吉索棄了刀，上只帶了攀石的繩索。

薊維目送他們離去後，回到中帳，發現李弗襄竟然還在和那幅地圖較勁，他走到李弗襄邊，說：“今晚殿下快歇息吧，明日估計有場仗，您到時千萬不要離我左右。”

李弗襄終于舍得把目從地圖上移開，問了句：“萬一山上真有埋伏，或者他們明早回不來呢？”

他這話說的過于直白，還有點不吉利。

但也是必須要考慮到的況。

薊維心裏已有謀劃：“那只能強攻了。”

李弗襄：“田山地屬暨州。”

薊維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

李弗襄示意他站到地圖面前，說道：“前年秋，田山剛剛開始鬧匪患的時候，皇上便下旨剿匪，還給暨州守備軍多填了一萬兵力，兩個月後，暨州軍報，田山匪患已經全部剿滅。”

薊維：“前年？兩年前？”

兩年前田山的匪患已經全部剿滅？那現在田山上的匪窩是怎麽回事？

經李弗襄這麽一提，他恍惚記起來，兩年前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但當時事鬧得不大，且平息地又很順利，讓人誤以為是不的流寇罷了，所以沒有在他心裏留下很深的印象。

薊維：“當時……有戰報傳回來嗎？”

李弗襄：“有，只一封，暨州守備軍總指揮使上書——我軍大獲全勝，無一死傷，田山流匪兩萬餘盡數清剿。”

那一封折子很快埋在了皇帝案上其他鋪天蓋地的雜事中。

李弗襄當時翻出來看了一眼，記在了心裏，約覺得那裏不對勁，可警惕了數月，暨州并沒有任何異常消息，他才漸漸打消了疑心。

可他還是放心得太早了。

薊維看看地圖，又看看自己腳下。

他們此刻正站在暨州的地界裏。

田山匪患猖獗，暨州卻謊稱盡數清剿。

狐胡在此建倉屯糧，暨州卻沒有任何靜。

這能說明什麽。

若不是暨州已經悄無聲息的淪陷，便是暨州府已與狐胡沆瀣一氣。

不敢多想，越想越心驚。

薊維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當年我們鄭家軍就不該撤離西境，若西境仍由鄭家軍駐守，豈能容這些裏的耗子作！”

他說的不無道理，但是話又說回來。

狐胡元氣大傷，西境歸于安寧後，假如鄭家軍仍不還朝，坐擁十萬大軍，踞守邊關，那麽，皇帝還能睡安穩麽？

薊維：“殿下怎知這些？”

李弗襄：“我看過。”

薊維聽著他話中暗藏的意思，心中一驚。

難不他們這些臣子呈給皇帝的折子，李弗襄都可以隨意翻閱？

他只知天家父子之間，自古絕無信任可言，為了那個位置，子可以殺父，父可以殺子，別說一個尚無封號的皇子，哪怕是主東宮後的太子，也沒膽子越權。

皇帝對這個兒子，可真是……疼啊。

李弗襄本對越不越權沒什麽觀念，皇帝把他從小南閣抱出來養在乾清宮，他龍床上打過滾，龍椅上打過盹，從未有人耳提面命地告訴他，何謂大不敬。

李弗襄說完了該說的，準備回自己帳裏睡覺。

薊維喊住他：“殿下，以你所見，此局該如何解？”

已走到門口的李弗襄回頭，非常有底氣的說：“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