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第 46 章

從醒來第一眼, 裴慎就察覺出了看自己時的眼神變化。

素日是久別的歡喜，是濃濃的想念和依賴，可今日不同。

那種茫然，疏離與彷徨無依的目, 本藏不住。

這些表, 于他而言太好分辨。

但他知道, 應該還沒有完全記起來，真正記起來的話, 是不會這樣看著他的。

也許因為這次落水, 又夢到一些過去的場景, 讓對自己産生了懷疑。

裴慎并未因此方寸大，抑或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夢到什麽，面上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和煦, 語氣中沒有任何多餘的緒, “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沈稚嚨了，試圖從他的一舉一中找到任何, 哪怕是一一毫的破綻, 可是都沒有。

除了對的關心，他的神可以說是相當的從容。

到底是掩藏得太好，還是本就是那些夢境在誤導？

裴慎看了好一會, 想要手將人扶起來, 指尖才及的肩膀, 沈稚就下意識地瑟了一下。

裴慎眼底閃過一不易察覺的冷意，指腹挲著清瘦的肩膀，“扶你起來喝點水, 嗯？”

不冷不熱的嗓音，甚至稱得上溫和, 可沈稚就是能聽出那不容拒絕的味道，仿佛無形的施。

嚨的確很痛，應該是發燒過的，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落水時的冰冷窒息此刻還歷歷在目，艱難地撐著褥面起，才發現上都已換了幹淨氣的寢，應該也是好生洗過的，沒有黏在上的不適。

裴慎往後塞了個引枕，將床邊案幾的茶端給喝。

他端過來的距離，明顯是想要親自喂給喝，但沈稚還是手接了過來。

只是端過來時，男人的力道還未完全斂下，甚至輕輕用了些力，才將茶盞接到自己手中，裏面的茶水險些滴落下來。

裴慎看著咽了兩口茶，結微，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得平和，“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麽，好端端的為何會落水？”

他的目直而來，的迫，令下意識地躲閃開來。

沈稚手裏捧著溫熱的茶盞，瓣咬得發白：“我……沒留神。”

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有種華貴帛被撕扯開來的沙啞。

“沒留神？”他顯然不信這個解釋，嗤笑一聲道，“芙蕖水榭四周布置了百盞石燈，水面還有荷花燈，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你能一不留神掉下去也是本事。”

帶著涼意的嗓音灌進耳蝸，沈稚渾都在輕微地瑟，但又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他生氣，竟然有點心虛，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紅了。

裴慎咬後槽牙，難得緒崩壞，一字一句道：“你落水後發燒，燒了三天三夜。”

沈稚微微怔然，竟然昏迷了這麽久麽？

“還有，你知不知道，來癸水後落水對子有多大的損害？”

癸水……把這個也忘了，難怪昏迷中只覺得後腰無力，小腹劇痛難忍。

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見他眼底泛著淡淡烏青，眸中布滿了紅，也猜到他這三天大概也沒有休息，寸步不離地守在邊。

他還從未對有過如此疾言厲的時候，這是頭一回。

沈稚眸中有淚閃，心中很難不為此容。

是懂得恩和回饋的姑娘，別人對自己的好，唯恐不能給予同等的回報。

不得不說，這一年多以來，一直被他全部的意籠罩，過得舒心愉悅，又豈能因為那些書信和幾個零碎的夢，就將他的意通通抹殺。

這些是真的，可濯星閣那些未曾送出去的書信也是真的。

不敢與他深濃如墨的眼眸對視，咬的瓣松開，垂眼解釋道：“是真的沒留神，我……腦子裏暈乎乎的，好像什麽都看不見了，不知道前面是湖……”

這話并非作僞，當然也有所瞞，這一切都逃不過裴慎的眼睛。

見他沉默著，良久未曾回應，只是這麽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目沉厲又熾熱，沈稚終于忍不住鼻頭一酸，眼淚大顆地往下掉。瓣咬得通紅，一聲不吭。

裴慎只覺得心口像有個地方塌陷下去，他擡手將人攏在懷中，那滾燙的淚珠也似滴滴落在他心口，灼得人發痛。

他闔上雙目，沉沉嘆了口氣。

原以為，是回憶起什麽，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急之下才尋了那極端的法子，去投湖，試圖以此刺激出從前的記憶。

原來不是。好在不是。

沈稚心中斟酌許久，還是沒忍住，以商量的口吻問他：“我好想爹娘，想寄封書信給他們，順便再做些點心帶回去，可以嗎？”

裴慎目微冷，但很快恢複了理智，“金陵遠在千裏之外，點心恐怕還沒到，路上就放壞了。你如今風寒未愈，先不要想這些了。”

這個回答不出所料，沈稚心中酸楚更甚，卻無法言說。

金陵，爹娘是在金陵嗎？

不敢質問，怕那個答案不符合心中所期，怕自己難以接。

也怕，穿這層窗戶紙，一切都破裂得不似從前了……

他會主來同解釋麽？

可這件事如若可以兩邊相安無事，他又何須欺騙推諉呢？

沈稚心中一片寒涼。

才醒來不久，腦海中仍舊混不堪，回憶起這段時間所有夢到的人和事，很費勁地才將他們慢慢串聯起來。

有三位兄長是不錯，有兩位是先前夢中與談笑的兩人，而他們口中那位有狀元之才的北直解元，很大概率就是方才夢中一緋紅襕袍，蹆金鞍紅鬃馬的新科狀元了。

而這位新科狀元，長著一張與裴慎一模一樣的臉，只是年輕一些。

娃娃親也是真的，可聯系起先前那個夢，阿娘還在問選誰做夫婿，赧得不肯回答，到最後也沒出個結果。

然而，夢境只是夢境，不敢篤定其真實，因此也不能武斷地質問裴慎。

便就是去問，又能得到幾句真話呢？

為今之計，唯有靠自己恢複記憶，才能將這些矛盾的現實與夢境一一厘清。

這般想著，看到雲錦端著藥進來，忽然想起那晚同沁芳一起去的濯星閣，回來時不慎落水，還聽到有人在岸邊呼救，似乎就是沁芳的聲音。

不知怎的，心裏發寒，有種不好的預，一把抓住裴慎的手腕，卻似被他上的溫度一燙，嚇得回去，只敢隔著袖握他的手臂。

“沁芳……在何？”

男人眸掠過蜷的手指，聽到這個名字，眼底閃過一戾氣，“是你的丫鬟，卻讓主子失足落水，失職當罰。”

沈稚心驀地一：“你要如何罰？那晚真的不關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夢中他手執長鞭的畫面，也不知自己當時出于什麽心理，雖也覺得殘酷腥，但竟然不認為他這一舉有違份或是有悖常理，好像他就是做這個的，且還十分擅長刑訊功夫。

所以聽到“當罰”二字，立刻繃了神經。

裴慎只是淡淡道：“我不過是略施懲戒，此事你不必管，只管養好自己的子，聽到了麽？”

“你也要對刑？”沈稚幾乎是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了。

裴慎的臉立刻就變了，狹長銳利的眼眸瞬間變得冰冷如刃，猩紅的眸分明是不容錯辨的鷙，落在人上如有實形。

沈稚像被毒蛇一口咬住了心髒，手裏的茶盞沒拿穩，順著床沿一路滾落到床下，碎裂聲清脆分明。

茶漬在被褥的祥雲紋飾上縷縷地暈開，沈稚慌忙垂頭去拭，男人這才取出巾帕，握住的手腕，慢條斯理地替將指尖的水漬清理幹淨。

看來想起的還真不啊。

如若不是回憶起與他相關的場面，又如何會口而出“刑”二字。

心應該很恐懼吧。

向來溫文爾雅的枕邊人，實則是個殘忍戾，手上沾滿鮮的兇惡之徒，居然還能藏得住，在他面前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裴慎瞇起眼睛，細細欣賞因慌、恐懼而變得蒼白的面容，忽然覺得趣味十足。

然而在沈稚看來，男人再漫不經心的目也如同視，讓人無遁形。

下意識地張，手指絞，試圖解釋：“我是說，沁芳沒有做錯什麽，是我讓回去取書的，你不要罰……”

裴慎：“我說了，你子不好，莫要勞心傷神替旁人考慮。”

“可是……”

“沒有可是。”裴慎目平靜，語氣卻是不容置疑，“主子因遇險，為伺候的下人，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否則，這世上的賞罰規矩豈不是了套？”

見心急得要落淚，裴慎終于換了副平和的聲口，甚至帶著笑意：“你放心，我自有分寸。還是說在你心裏，我本就是個心狠手辣，濫殺無辜之人？”

沈稚垂眼，沉默著沒有回答。

換作從前，堅信自己的夫君是個極為溫和包容的人，可此刻，發現自己本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經歷那幾個夢境，也越發地糊塗了，這個被喚作夫君的人，或許本不是看到的那樣。

商人與狀元郎，地位天壤之別，如若他當真是後者，又為何會告訴自己，他是當世最末流、最不人待見的商賈呢？

沈稚想不通，越想越是頭痛難耐。

雲錦端來的藥湯晾了一會，溫度正合適，裴慎端過來喂，這一次沒讓手接過去，沈稚只能蹙著眉，就著他手裏的湯匙一口口地咽下。

那湯匙是在保定買的二十四節氣湯匙之一的大暑，匙底繪制了一朵玲瓏致的紅蓮，是最喜的一只。

不免又想到去年年末的圍爐茶會，他為買下霞月樓，還有許許多多的裳首飾，幾萬兩銀子眼都不眨地花下去，只為博一笑。

他們在琉璃窗下繾綣纏綿、極盡歡愉。

他們在大雪中相擁，說好白頭到老。

答應他，一輩子都會在他邊。

那麽多好的瞬間、溫的時刻，都在看到這枚湯匙時前仆後繼地湧腦海。

沈稚忽然覺得，是不是自己的問題？矯，或者被一場落水燒壞了腦袋，憑著幾個荒謬的夢，將他對自己的好全都拋諸腦後，摒棄所有夫妻間該有的信任，胡地給他定了罪。

不應該的，不該是這樣。

裴慎不知道在胡思想什麽，往日吃藥都苦得難以下咽，今日卻神游在外，連餞都忘了問他要。

既然不願自己夢到了什麽，裴慎幹脆繼續在面前裝聾作啞，維持表面的夫妻關系。

他牽起角，指尖挲著蒼白的面頰，“綰綰，今日怎麽沒聽你喚夫君了？”

“夫君”二字，對來說一直都是世間最溫的字眼，好到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

瓣用力地抿了抿，鼻頭一酸，眼淚就不控制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