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第 44 章

多寶格足足七八層, 占了一整面牆，參差錯落的隔間裏擺放著大小各異的骨雕擺件，是佛像就有好幾座，大到寶塔、亭臺、龍舟、羅漢、敦煌飛天、上古兇、曲水流觴, 小到鬼工球、盆景、花枝, 還有幾枚扳指。

沈稚一時怔然, 難以用言語來形容此刻震撼的心，“這些都是牙雕？”

裴慎道：“各種的骨頭都有。”

當然, 也有人骨。

沈稚注意到, 自己送的那枚印章就擺在多寶格最中間的位置, 先前送他的八方壺也在，“看來我是送對了。”

細細地去看那龍舟上形態各異的舵手，只覺得栩栩如生, 巧奪天工, 甚至連面部表都清晰可見。

忍不住問道：“夫君是何時開始喜歡這些的？”

還很聽說旁人有這方面的喜好。

“很早就開始了。”

沈稚又問：“這裏有你親手雕刻的嗎？”

裴慎信手指了幾樣，沈稚看過之後都大詫異。

裴慎并未告訴過, 他在那匪寨時, 曾經被惡狼連皮帶骨咬得鮮淋漓。

那些山賊將他與四頭狼關在一個屋子裏，說若他能活著出來，就能將他放回去, 其實本就是想讓他被群狼咬得骨無存。

他沒有自保的武, 渾是, 骨頭都斷了幾，上有好幾皮被啃齧得可見白骨，卻沒有任何辦法去對付這幾頭兇, 骨頭斷裂在地上，他咬牙, 用尖銳的一頭狠狠刺向狼的眼睛，終于第一次反擊功。

等到四頭狼全部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也已經提不上任何力氣，幾乎就在等待著早就該屬于他的死亡。

那骨頭，最後被他磨了骨戒，戴在自己的食指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那段痛苦的過去。

說起來，還要謝昭長公主，若非進宮面聖，那幾年賊匪也不會被淩遲死。

剔去，剩下的骨架被擡到葬崗，確實很好辨認，他將那些骨頭敲斷，挑了些品相不錯的，帶回來刻骨雕。

沈稚手上拿的這枚狼首，便是當年為首的賊匪的骨雕刻而。

還不知道這個，握在手中細細地觀賞。

裴慎微瞇眼睛，笑問：“你不怕嗎？”

尋常子看到這東西，怕不是要嚇得扔出去。

沈稚卻挲著手中的狼首，搖搖頭道：“本來是有些怕的，但一想到是你喜歡的，就不會怕了。”

還被他抱在懷裏，這話說完，仿佛一簇熱氣從脊骨攀爬上來，整個人又燥起來，臉頰也泛起了紅暈。

裴慎垂首看，忽然問道：“你喜歡與我在一起嗎？”

沈稚才將那枚狼首放了回去，就聽到他這麽問，抿抿，腦袋在他前蹭了蹭，“喜歡呀。與夫君在一起，綰綰最開心了。”

裴慎又問：“也喜歡我嗎？”

沈稚擡眼瞧他：“喜不喜歡，你難道看不出來？”

裴慎目凝視著：“我要你親口對我說。”

沈稚眼裏瑩瑩有，湊過去吻了吻他的下，又覺得不夠，慢慢蹭到他的邊，輕輕吻住。

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我從來不會親別人，第一次就是忍不住親你，那時我或許還不明白什麽是喜歡，只因為你是我夫君，對我很好，所以才要親你。後來我慢慢地發現，我也是喜歡親你的，喜歡到不想撒手，想每日早上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你。可你知不知道，每次你都會離開好久啊。”

“我知道你很忙，不敢打擾你，可我心裏也很難過的，怕自己一直記不起來，就只能待在聽雪山莊一直調養，不能像尋常的妻子那般，健健康康地陪在自己的夫君邊，替你分憂解難。”

沈稚指尖在他上輕輕地挲，看他的眼神比穹頂的月還要和，“我雖然失去記憶，可腦袋也不算笨得厲害，至知冷知熱，知道下雨要打傘，生病要吃藥，也知道自己對你的覺一定是喜歡，是那種，想要與你永永遠遠在一起的喜歡。如若連這點知都沒有，那我豈不是太遲鈍了？”

裴慎呼出的熱息落在指尖，引起細小的戰栗，將耳朵在他口仔細地聽，忽然有些失和委屈。

“我說了這麽多，你的心都不的嗎？”

也不是不，就是沒有那種怦怦然的跳躍，就好像說吃飯睡覺那般，沒有在他心裏激起任何的波瀾。

哪怕給一點回饋呢？

沈稚還要再說，就被人堵上了，隨即就被扔進了床帳。

好吧……他的向來如此直白。

這一夜沈稚天上地下都去了一遍，不管怎麽哭著求饒，那人始終沒有放過上任何的角落。

他用意將撐滿，有那麽一刻，沈稚甚至覺得，除了他們自己，這輩子沒有人能將他們分開。

……

裴慎離開之後的日子，沈稚一直在研讀詹正獻的《普救方》，對于腦補淤引發記憶損的記載不多，也會看其他的病案和診治的方法。

醫書與其他的雜書不同，你不能只選自己興趣的那部分看，病人也不會按照你的想法來生病，所有覺得有用的、常見的、邊極有可能遇到的，都默默地記在心中，趁著詹正獻還在山莊，一些看不懂的疑難雜癥也會前去請教。

慢慢地，也覺得，治病救人才是真正的本事，比閑時花點茶、娛人娛己那些事要有意義得多。

這日詹正獻正在給講人位，沈稚忽然說道：“詹神醫，我拜你為師可好？”

詹正獻愣了一下，沈稚便已在他前跪了下來。

侍立在兩側的雲錦和沁芳都驚了一跳，詹正獻趕忙屈去扶：“夫人，這如何使得！”

沈稚知道醫師承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拜師也并非心來，是在心裏斟酌好幾日的，目堅定：“承蒙您不棄，這一年多來悉心照料我的病癥，如今還願意傾囊相授，我無以為報，倘若您不肯收我為徒，我也不敢心安理得地學您的醫。”

詹正獻是萬萬不敢收為徒的，可是裴慎養在邊的人，是他那些下屬口口聲聲的“夫人”。

其實沈稚并不知道詹正獻與裴慎的關系，與其說是他“請”來的，不如說他聽命于裴慎，任他差遣。

裴慎這個人，眼線遍布天下，從為他診治頭疾開始，不管他在何雲游，裴慎那些窮兇極惡的下屬都能第一時間找到他。他這個人手狠心狠，偏偏又毒不死，若不順他的意，他寧可忍一輩子的頭疾，也絕不可能讓別人好過。

詹正獻幾乎就是腦袋別在腰帶上替他醫治。

可這些不能對沈稚說，他還惜命呢。

沈稚這次卻像是鐵了心：“您不必擔心收我為徒會有負累，您高興時指點我一二，我激涕零，您若不想教我，我便自己琢磨您的醫書，絕不多加幹擾。”

詹正獻無奈道：“夫人出名門世家，十指不沾春水，本該養尊優才是，何苦來學醫呢？”

沈稚卻道：“神醫不是說過麽，哪怕讓世間一人遠離災病，也是我的功勞。何況夫君經商，名下還有醫館、藥材生意，而我學醫，不正是相得益彰嗎？”

詹正獻無話可說，還“藥材生意”，裴慎究竟騙了多啊。

他只能把問題拋出去：“拜師是一輩子的事，夫人還先與郎君商量過後再提吧。”

沈稚道：“我想要學什麽，夫君都不會橫加幹預，何況是學治病救人的本事。倘若神醫收我為徒，夫君只會替我高興。”

詹正獻心道，他應該不會高興的。

但莫名地，詹正獻竟然有些被說了。

先前給看自己的醫書只是讓打發時間，詹正獻本沒想過會堅持下來。于他而言，教不教都沒什麽所謂，可一旦産生真正的師徒關系，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一日為師終為父，詹正獻自然不會在沈稚面前擺出“父”的姿態，他也不求裴慎能有多尊敬他，但至再也不能拿命來威脅他做事。

沈稚見他神松，又跟著說了些懇求的話，詹正獻長嘆一聲，終于點了頭。

不過，他也有條件：“你我雖然名為師徒，但不必以師徒相稱，稱呼還如從前一樣，我也無需夫人叩拜我、孝敬我。”

尤其是，可千萬別在裴慎面前對他行大禮，更不要拉著裴慎一起拜他，他怕折壽。

“可……”沈稚見他語氣堅定，生怕他反悔，只得應下。

盡管詹正獻不願以師徒相稱，但沈稚還是恭恭敬敬行了奉茶禮。

詹正獻已經很多年不收徒了，第一個徒兒是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只因他無意間救他一命，說什麽都要跟著他，後來在他邊學了幾年，早已能獨當一面了。

看著目堅定的沈稚，詹正獻心中慨萬千。

待沈稚行過拜師禮，詹正獻猶豫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說道：“夫人坐下來，我再替你把把脈。”

這次下山之前，詹正獻在的湯藥裏多加了兩味藥，叮囑按時服下。

沈稚對于吃藥早就習以為常，自是乖乖應下。

拜師的事傳到裴慎耳中，他不過冷冷一笑：“詹正獻倒真會替自己找後路。”

可不是麽，為他妻子的師父，往後便不能隨意吩咐差遣了，尤其在沈稚面前，他還得敬著他幾分。

拜過師後，沈稚比從前更加努力研習詹正獻送來的醫書，時常到深夜，屋裏的燈還亮著。

兩個丫鬟看在眼裏，都怕太過勞神，勸又勸不。

這日晚，沁芳端了百合蓮子羹上來，見還在看書，又勸道：“郎君家財萬貫，又是盛京高門，夫人何必如此辛苦呢？”

沈稚也看得有些累了，放下手中筆墨，按了按眉心，笑道：“富貴榮華、萬貫家財都是爹娘和夫君給我的，只有習得的本事是我自己的，彈琴、燒瓷、書畫是我喜歡做的事，而學醫是我喜歡，且想要傍的一技之長。”

以手支頤，細細說道：“倘若我墜下懸崖的那日，救我回來的不是夫君，而是其他人，鄉野村婦，或是販夫走卒，我又如何有今日這般珠環翠繞的富貴，又如何自保，如何自力更生呢。”

沁芳不太懂，“可您已經是郎君的夫人，也不會再遇到從前那些糟心事了，夫妻一，郎君定會護著您，怎麽會讓您來想辦法自力更生呢？”

“不一樣的，”沈稚道，“我學醫，將來如能對夫君有用，那就更好，但他若用不著我，我也能找到自己的意義所在。”

只要這世間還有一個病人，就有的用武之地。

沈稚吃完百合蓮子羹，正好看到書卷上記載的治療幾種癬病的方法，有一卻是簡單略過，只備注一句“劉禹錫《傳信方》中有詳細記載，此不作贅述”。

《傳信方》在杏林之中廣為流傳，可沈稚并未讀過，想到天已晚，這會去尋劉管家，恐擾了人家休息，就對沁芳說道：“你陪我去一趟濯星閣吧，夫君那裏定有這卷書，正好我也消消食。”

沁芳點點頭，拿了件披風給披著，主仆二人就往濯星閣去了。

長武還未睡下，見過來尋書，趕忙燃了燈帶人進去。

放到先前，濯星閣不許任何人踏，便是沈稚來，長武也需向裴慎通稟一聲，可如今兩位主子甚篤，裴慎自己也時常帶進來，濯星閣儼然了第二個洗月齋，沈稚再有吩咐，長武自然無有不應的。

將人帶到二樓醫書那一塊區域，沈稚看到木架上那些擺放整齊的名家典籍，心中暗暗驚嘆。

長武解釋道：“郎君一直為頭疾與心病困擾，因此濯星閣也有不醫藥典籍。”

沈稚點點頭，也知曉夫君因為時之事，頭疾一直難去，心道如若自己學有所，往後說不準真能幫到他。

“這些我都可以拿回去看嗎？”

長武道：“自然可以。”

沈稚取下《傳信方》，又挑了幾本耳能詳的著作，先打基礎，那些複雜深的留待日後慢慢學習。

取完書，才要離開，想著許久沒練字，就走到裴慎的書案前，想拿幾張字帖回去臨摹，就算寫不來他的字，欣賞欣賞也行。

書案上果然有他新寫的《刺世疾邪賦》，沈稚看了看，還是一如既往的遒勁之風，正準備拿回去細看，披風不小心拂過桌案下的一層置格，將一只雕花的錦盒甩落出來。

盒子“啪嗒”一聲摔在地上，銅鎖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沈稚趕忙俯去撿，卻發現鎖扣被摔得斷裂，幾封書信從錦盒中掉落出來。

沈稚原本只想將書信放回去，無意間卻看到信封上悉的筆跡。

後腦仿佛被沉重的鼓錘猛地敲打了一下，霎時瞳孔驟。

茫茫然怔愣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這幾封書信，是很久之前托劉管家寄到金陵和裴府的，怎麽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