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第 24 章

沈稚屏住呼吸, 不敢轉，怕自己還陷在方才的夢魘之中，可卻控制不住軀的抖。

裴慎指尖挲手腕，被他的皮立馬激起一層疙瘩, 他的面非常平靜, 幾乎可以讓人忽略眼底的晦暗戾。

似乎是一種僵持的氛圍, 裴慎忽然不畏這天的來臨，甚至無端有些興, 需要竭力攥手掌才能抑住中某種暴滋長的緒。

“綰綰, 你在害怕？”

男人溫和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一瞬間驅散恐懼，沈稚的神經似“錚”地一聲跳出夢魘。

猶如沉溺湖底的人浮出水面，終于能夠大口呼吸。

慢慢轉過, 看到那張悉的臉, 張的緒還未消退，的嗓音兀自抖著：“我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

“綰綰不怕。”裴慎不聲地發心, 聲問道, “你可有想起什麽來？”

夢中顯然不是從前發生的場景，夫君也從未對那般兇神惡煞，可夢中帶來的恐懼卻似有實質般在頭頂, 使始終無法放松下來。

沈稚搖搖頭, 小聲道：“沒有。”

裴慎緩緩將攬懷中, 手掌在薄薄的後背，一下下地安。

許久之後，的才慢慢平息了戰栗。

裴慎吻了吻的額頭, “同我說說，方才夢到什麽了？”

溫暖的被褥, 繾綣的相擁，男人緩的細語，讓覺得方才的夢實在可笑。

無奈地說道：“我夢到夫君不是夫君，你將我搶來囚在此，用鎖鏈鎖住手腳，不許我離開。”

說到這裏，沈稚不失笑，“夫君，你說荒唐不荒唐？”

“果真是荒唐至極。”裴慎微仰著頭，下頜在的發心，眉眼含笑，眼底不為人知的冷酷與和的聲線形鮮明的對比。

“夢境與現實相反，綰綰不必在意。從前我也時常夢到你會離開我，可如今，你不還是安安穩穩地待在我邊麽？”

“你是我裴慎的妻，我們會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似叩錘般敲擊在的心口，不容質疑，又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堅定。

沈稚心湧，在他懷中輕輕點頭。

“對了，夫君怎的深夜過來了？”

裴慎道：“原本想早些來陪你賞月，只是臨時有事耽擱了。”

沈稚抿抿，往他口埋了埋，“對了，我往家中送了月餅，母親可有品嘗？”

裴慎嗯一聲，“手藝不錯，他們都很喜歡。”

沈稚突然想起來，“桌上還有一盒桂花餡兒的月餅，是我采了新鮮的桂花和著蜂現做的，我拿給夫君嘗嘗？”

正要起，肩膀忽一沉，被男人按了回去。

裴慎呼吸有些沉，嗓音裏似有淡淡的疲憊：“太晚了，明日再用，先陪我躺一會好不好？”

溫熱的氣息吐在頸側，沈稚的肩膀不由得輕-。

擡起眼，瞧見他眉心皺了川字，忍不住問道：“夫君遇到煩心事了嗎？河南一帶的生意如何了？”

裴慎沉默片刻，“幾個運送貨的手下出了問題，不算什麽大事。”

生意上的事沈稚不懂，無法替他分憂，只能聊些自己的事，讓他高興些。

“最近我照著書上的法子，學了些點心的做法，還學會了釀葡萄酒和桂花，底下人都說味道不錯，明日我拿一些給你嘗嘗。”

“嗯。”

“你說，來日我若閑在家中無事，在外開一間點心鋪子如何？”

裴慎沒有回答。

“對了，你先前說家中有些瓷的生意，我跟著書上學了些燒瓷的皮，只是此地沒有瓷窯，否則我可以燒一套茶試試。”

裴慎聽著便笑了，“你從前學的可都是燒香點茶、花掛畫的風雅事，如今卻要為我人間煙火，洗手做羹湯麽？”

“也不是，”沈稚眼睫垂下，默了許久，“我只是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你常說我出生書香世家，可每每讀書習字時，我總是靜不下心來，想來并非飽覽群書，也不翻閱那些枯燥的經書典籍。”

“你說父親母親都對我十分喜，可我又不能像妯娌們那樣晨昏定省，時時伺候在他們邊。”

興許真是太久未見了，窩在他懷中說了許久的話，“就像今日，你明明已經事事繁瑣，卻還要在百忙之中披星戴月來看我……我是真的很想為你做些什麽，可我腦袋不太好使，只能靠管家尋來的那些書，一點點慢慢索，但我好像，還是無法為你做些有用的事……”

裴慎這次沉默了很久。

“如果我說，你完全可以不用思慮這些，只做我的妻子，這樣不好嗎？”

“怎麽能呢？”沈稚嘆口氣，“你也說了，是妻子，不是什麽外室。在外自由自在的固然甚好，可我們總要回去的。”

裴慎道：“你若是喜歡這裏，我們可以一輩子都在這裏。”

等他做完該做的事，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時候，誰也沒辦法將他們分開。

沈稚卻有些不解他的意思，“難不放著家中父母親人不管不問，也無三兩知好友，一輩子待在聽雪山莊？”

裴慎定定地看著，那眼神仿佛在說，這有什麽不好？

沈稚微微怔住。

在的認知裏，接不了形單影只的一個人，或者放任父母親人不管不問，也無三兩知好友，自己瀟瀟灑灑地過活。

可夫君似乎比想象得還要厭惡那個家，甚至想要帶著一起逃離。

“你在家中一直過得不高興，是不是？還是說……你還在怨恨母親嗎？”

思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這些原因了。

裴慎斂眸，依然一副淡然的表：“那件事過去太久，早就記不清了。”

不忍揭他的傷疤，因而從不曾多問，可心裏也知道，時被擄走的經歷帶給他極大的創傷，并不是他說的早就忘了。

這些年他一直茹素，可見當時畫面留給他太大的影，每每看到葷腥，都能牽起那段痛苦的記憶，怎麽會輕易就忘呢？

沈稚明白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道理，不會盲目規勸他原諒、釋懷，做好為兒媳的本分，而夫君也盡了為人子者應盡的孝道，這就足夠了。

抿出個笑來，輕輕說道：“那看來，綰綰是夫君最喜歡的人了？”

裴慎冷暗的眼眸一，吻了吻的鬢發：“是啊。”

沈稚往他懷裏蹭了蹭，眼裏著瀲滟的，“往後夫君走南闖北，也將我帶上好不好？這次你走了好些天，我也很想你的。”

裴慎捕捉到話中的小心思，不一笑：“也？”

佯裝氣惱，從他前坐起來，“夫君不想我嗎？”

裴慎牽一笑，眼底的霾也散了，他將人攬回自己邊，目灼灼地對上那雙清澈的眼。

從來沒有人同他說過這樣的話，一切恍如夢中，連他自己都有些看不真切。

“綰綰，吻我。”

他急于證明這一切的真實，及至溫涼的瓣覆上來，那種虛無之終于有如落到實。

比起上回幾乎算是一即離的主，這是沈稚第一次嘗試親吻他的，張得渾都在微微地抖，全然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

瓣相的瞬間，腦海中一片空白。

彼此間呼吸錯，就只覺心弦怦然響，奏出了千軍萬馬鑼鼓喧天的氣勢。可惜是個怯懦的小兵，不敢輕舉妄。

就這麽輕輕著他的，良久不敢往前一步，直到聽到耳邊一聲淺笑。

“綰綰，我就是這麽教你的嗎？”

知道，他會舐的瓣，齧咬得兩片-麻麻的，會用舌尖抵開齒關，不厭其煩地吸吮、纏繞、碾磨，磨得渾都下去也不肯放過……想到這裏，一張臉紅得滾燙，快要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可這東西，大概也是需要天分的。

實在不住，才想著退開一些距離，給自己留一呼吸的餘地，卻被突然上來的一只手扣住了後頸。

裴慎呼吸愈發的重，結滾，嗓音已然有些發啞：“再教你一遍，記得好好學。”

耳邊燈花滋啦一聲響，室陷一種極度的靜。

沒等沈稚反應過來，眼前倏忽天旋地轉，的背落在的錦衾上，男人的已然上來。

清冽而灼-熱的氣息漫過瓣，像是真想把教會似的，時吸時吮，時齧時繞，作緩慢而。

“夫君……”

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漂浮的水草，陷他溫的漩渦，四肢無力，不能自已，只能四找尋依托，去攥他腰間的袍。

這一攥，竟不知到的何機關，作的小手被他騰出來的一只大手錮，高高舉過頭頂，一點細碎的低隨著作從間溢出，不自地弓了子，卻不小心抵上他，男人的氣息倏地一重。

想起先前那冊子上的畫面，沈稚忽然意識到這是什麽，臉蛋噌地一下燒起來。

握在手腕的力道忽然一，男人的吻長驅直，熾烈而濃，甚至帶著某種侵-略似的，登時撅住所有的呼吸。

手腕被鉗得生疼，眼底被迫滲出淚，被桎梏得無法彈的讓無端想起先前那個噩夢，手腕仿佛被那重的鎖鏈纏住，心底忽然生出難言的恐懼。

難道男人到濃時，都是這般豺狼虎豹的模樣？

有一滴淚倏忽落在手背，燙得他一怔，裴慎察覺出的排斥，作慢慢地停了下來。

手腕被松開的那一刻，沈稚如蒙大赦，氣聲都帶著人心生憐惜的。

溫黃的燭落在紅的眼眶，漣漣淚水自眼尾如雲的鬢發。

裴慎吻去的眼淚，指尖了嫣紅飽滿的瓣，眸深暗：“綰綰，你很怕我？”

沈稚膛起伏著，兀自忍不住眼淚，只默默地搖頭。

裴慎擡起下頜，讓看著自己，“那為什麽要哭？”

沈稚莫名覺得委屈，扯了被子轉過去，嗓音也帶了哭腔：“我就是覺得……你對我太兇了。”

裴慎繃的神經微微一松，某種蓄勢待發的緒似乎被沖散了。

也不怪他時時繃，從前對他的疏離，很大一部分來源于心的恐懼。可是沒辦法，這些年來他憑借絕對的冷酷自持和殺伐決斷才走到今日，心已然形，讓他如裴識那般謙謙君子，或者像裴朗那般赤子無邪，恐怕是不可能了。

可他寧願不喜歡他，也不想讓害怕自己。

方才卻說，是他對太兇了？

裴慎難得微微怔住，旋即俯，吻了吻的耳廓，“綰綰，我是喜歡你，才會對你如此。”

沈稚吸了吸鼻子，心裏知道，夫妻親乃是人之常，冊子裏也是這麽畫的，可就是……說不清的惶然。

就如先前時常因他無意間的沉默，帶著迫的氣息，或是偶然與他沉凜的目相會，心裏總是泛起一莫名的驚惶，像被人猛一把掐了心髒。

難道有什麽心理影不？

還是說，從前因那樁誤會，對夫君已經生理恐懼，所以即便的心態已經調整過來，可仍舊下意識排斥？

沈稚已經不再糾結兩人之間到底有什麽矛盾了，橫豎都是些蒜皮的小事，或者從哪聽來的關于裴慎的謠言，未知全貌，先為主地聽信了旁人。

何況夫君都說了那不是令人愉快的過往，若總是問起那樁，顯得格外在意似的，又要勾起他的傷心事，不利于夫妻的修複。

可解鈴還須系鈴人，若一直不知自己為何總是下意識地恐懼、排斥他，兩人之間就總是橫亙著一刺，不拔出來，就無法如尋常夫妻那般親無間。

心下糾結間，注意到手腕一圈竟都被他攥出了紅印兒，頓時又委屈起來，將手腕遞到他眼前。

“你自己瞧！還說什麽喜歡我……”

嗓音裏著幾分嗔怨怪的味道，裴慎只覺心神一。

他活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有姑娘敢同他撒。

垂眼看到那雪白的細腕上紅痕斑駁，他難得啞然片刻，回過神來立刻取了藥膏來替拭，“是我不好，往後不會如此了。”

沈稚其實也沒多惱，方才那姿勢，冊子上也是有的，想來并非只他如此，只是……他力氣未免也太大了些。

以他手掌的力道，若再重些，將碎了都是有的。

只是想到男人失控的緣由，沈稚又忍不住紅了臉，將自己埋進被子裏。

後窸窣，一只手臂過來，攬住了腰，耳後呼吸低沉抑。

他什麽話都不說，竟讓沈稚莫名覺得萬分對不住他。

男歡人之常，夫君又正值盛年，需求頗多，明明起了該有的反應，卻被攪了興致，還要低聲下氣地來同道歉，保證以後不再犯……誰要他“往後不會如此”了！

“我也沒真的怪你。”

憋了半晌，眼睛又紅了一圈，只是這回不是掉眼淚了，咬咬牙，嘗試著將手過去。

男人的軀猛地一僵。

耳後灼-熱的呼吸燙得了肩膀，但還是忍住沒有放手，“書上畫的，是這樣嗎？”

小姑娘憋紅了臉，的嗓音如同陷在棉花裏。

“嗯。”裴慎沉沉籲了口氣，聲音已然啞極，閉上眼睛，輕細的吻落在的臉頰。

以退為進，這招對一向有效，只不過裴慎的確沒想到會如此。

最後還是沒舍得太過累，或者說有些事的確應該循序漸進，否則將人急了，真怕了他，效果反而適得其反。

結束後，沈稚累得睜不開眼，手指得搭在他上，裴慎浸了帕子，替將手掌拭幹淨。

小丫頭果真皮，連手心都紅了一片。

他俯下-，輕輕吻了吻那紅痕。

……

沈稚醒來時，天已經大亮。

還窩在男人的懷抱裏，一條搭在他上，訕訕地打算收回來，卻被男人手按住。

沈稚一驚，“夫君醒了？”

裴慎沒說話，只是低頭吻了吻的額頭，沉沉地吸了口氣。

嗓音裏還著淡淡的沙啞：“與你同床共寢，的確很折磨。”

沈稚察覺那東西似又擡了頭，額角頓時青筋大跳。

裴慎笑了下，“怕什麽，又不能把你怎麽樣。”

沈稚回想起昨夜，得拿被子遮住半邊臉，什麽不能怎麽樣，手到現在還疼呢！

兩個丫鬟春風滿面地進來伺候洗漱，沈稚都不敢拿眼瞧們。

昨夜的被褥是沁芳進來收拾的，自然也嗅到了異于往常的味道，心中暗喜，雖未曾見到落紅，可至好事兒了一半了。

外間擺了早膳，其中就有沈稚昨日做好的月餅，并幾碟點心，兩碗桂花雪梨湯。

沈稚手還有些不自覺地發，只能拿袖半掩著，小口地喝著湯。

裴慎知道弱，昨夜僅僅那樣，竟也吃了苦頭，心中也是無奈，丫鬟先退下了，別盯著伺候。

人一走，小丫頭果然暗暗松了口氣。

中秋休沐三日，裴慎就在聽雪山莊待了三日。

山中歲月長，日子過得閑庭信步，而百裏之外的皇城之中，有人凄風苦雨，坐立不安。

順昭儀之父孫修敬勾結流民、貪污錢糧一案東窗事發，被押解進京審，順昭儀在紫宸殿外跪了足足兩日，皇帝也沒見。

還是皇帝邊的大伴汪保林照應三皇子，才將人給勸了回去。

母子倆回到晴芳苑，派出去請太醫的小太監灰頭土臉地回來，說劉貴妃昨夜睡得不踏實，今日當值的太醫都被請去了瑤華宮。

睡不踏實？呵，誰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難道比母親的兩條還要重要？

三皇子看著順昭儀模糊的雙膝，再一次嘗到了拜高踩低的滋味。

只能讓宮用帕子蘸了水，一點點地清理包紮。

順昭儀臥在榻上抹淚。

其實這麽多年獨守深宮慣了，并不指皇帝對存有多分。容已老，過幾日恩寵的滋味，卻也做好了來日盛寵不再的準備。

畢竟這些年，皇帝給足寵和面的，也就家世顯赫的貴妃一人。

可沒想到，帝王恩寵去得如此之快，災禍來得措手不及。也沒有想到，兩日前還在耳鬢廝磨，用調笑的語氣，聲聲喚閨名的男人，如今連看一眼都覺得厭煩至極。

“你外祖父……絕不是那樣的人。”自己的父親是什麽樣的人，順昭儀豈會不清楚。

說起舊事，淚流滿面：“他十幾歲就中了秀才，此後卻一直沉寂，家裏人湊錢，想給他捐個做，他卻執意不肯，說‘窮則獨善其’，哪怕一輩子不得志，也不助長那歪風邪氣。這一來足等了十年，才填了這個糧的空缺，這麽多年從未出過差錯。”

三皇子沒見過孫修敬，地方州縣的九品雜，一輩子沒法進宮面聖，而母親位卑人輕，宮的那一日幾乎就是與娘家人的永別。

他也極聽母親說起外祖父，只知道自他記事起，外祖就在這個位置上待著了，他還因此……淪為其他皇子口中的笑柄。

可他不得不忍氣吞聲，因為這就是他的出。

順昭儀嘆了口氣，“我位份雖低，可到底給家中掙了份殊榮，有宮在我們這樣的人家真是天大的榮耀，地方上的人哪敢小覷？何況後來又有了你。那地方天高皇帝遠的，這名頭就足夠唬人了，你外祖父卻也沒有因此得意忘形，依舊謹守本分……你說，他若真了歪心，這麽多年豈會安居一個九品的位？早仗著有個婕妤兒、皇子外孫，在地方上翻雲覆雨了。”

三皇子攥了拳頭，“如若不是外祖父，那便只能是……”

順昭儀嘆聲道：“你我在陛下跟前得臉，怕是得罪人了。”

還能得罪誰呢？皇子、妃嬪就那些人，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把手到河南去給孫修敬下絆子，除了劉貴妃，母子倆想不到第三人。

也只有劉家有這個實力。

順昭儀忽然想起一人來，“那大理寺卿裴大人不是你的伴讀麽？你外祖父此次被押解京，案子怕是要在他手裏過，你可否同他……”

三皇子目頹然：“我已經兩日沒見到他了。”

順昭儀嘆口氣，眼淚又落了下來：“看來他是不會幫我們了。”

“母親，你不知道他……”三皇子言又止，掃眼周圍，待屏退了殿的下人，才將治水之策的實和盤托出。

順昭儀大覺詫異：“你是說，那治水之策是他暗中助你？”

三皇子別過臉去，頷首。

此事關乎儲位之爭，天知地知，他與裴慎知，此外他不曾讓第三人知道。

但現在，他愈發看不懂裴慎的意思了。

“他既肯幫你，如今卻要與你劃清關系了不？”

順昭儀細細想來，不膽寒：“原本你不爭不搶，也能安穩度日，他偏要來攪這一池春水，你順勢往上爬，卻沒想過登高必跌重，他不願得罪劉家，必定與你撇得幹幹淨淨的……”

這兩日裴慎沒來雲殿授課，三皇子私下往大理寺傳信，那頭也只說他不在。

三皇子心裏清楚，裴慎向來醉心公事，即便是休沐日，也不至于找不到人。

難不是見他母家拖了後，想著趁早？

可三皇子心裏還抱著一希——裴慎既然選擇扶持自己，那便是做好了得罪劉貴妃的準備，也不懼與劉氏一族為敵。

旁人或許都有可能，但裴慎這個人……三皇子從心底覺得，他不會，應該說是不屑于此事。

那種運籌帷幄的謀算，目空一切的底氣，從容不迫的漫然，是他從未在任何人上看到過的，似乎可以拿一切。

可順昭儀越想越是後怕，攥著手裏的帕子，抖：“你我母子……該不會是被人算計了吧？”

三皇子搖搖頭，苦笑一聲：“他算計我們做什麽呢？”

他又有什麽值得別人算計的呢？

裴慎三日未曾現，劉貴妃那頭也得了消息。

四皇子到瑤華宮拜見母妃時，才知道孫修敬一案竟是自家人的手筆。

劉貴妃拍拍兒子的手道：“你盡管放心，母妃絕不允許任何人擋在你的前面，你幾個舅舅也會替你謀劃一切。”

四皇子遲疑道：“父皇已將此案由大理寺審理，那裴慎向來極有手段，若查實了真相……”

“真相就是孫修敬勾結流民，貪污賑災錢糧。”

劉貴妃出口打斷他的話，“你可知道，高岑這幾日一直差人往大理寺傳消息，裴慎都未曾出面，可見這人是最能看清局勢的，不願同他私下有所勾結。放心吧，那裴慎不過依著陛下的旨意做了他幾日伴讀，能有什麽分可言呢？”

“母妃說得極是。”四皇子面上恢複了笑意。

劉貴妃笑道：“你也不必忌憚他。裴慎很快就要與我劉家結親了。你那兩個表妹，昭長公主也是滿意的，待黃河水災一過，我便去求陛下賜婚。”

四皇子心中一喜：“親上加親，自然是好。”

裴慎娶了自家表妹，那便是半個劉家人了，哪有再幫老三的道理？

中秋一過，裴慎繼續前往雲殿為三皇子授課。

今日依舊是吏律，只是三皇子一直心不在焉，言又止。

直至裴慎皺眉輕扣兩下桌案，三皇子終于忍不住開了口：“我外祖父出了事，裴大人究竟打算……如何置？”

在他心裏已經默認裴慎是站在自己的陣營，否則何須暗中助他在父皇面前嶄頭角，老四一頭？

裴慎放下手中的書卷，面上仍是一派從容：“如何置？自然是秉公置。”

三皇子心急道：“我外祖父定然無辜！”

裴慎斂眸：“所以殿下在擔心什麽？”

三皇子并不知他與劉氏有無過節，假使有，這過節能否讓他堅定地站在自己邊，與劉氏一族相抗衡。

他只能道：“只怕那……背後主謀手腳幹淨，查不到他頭上，又或者……我得罪不起。”

裴慎嗤笑一聲，“看來殿下還不了解我。這世上就沒有我裴慎破不了的案子，也沒有我不敢得罪的人。”

三皇子眸亮起來，不由得攥手掌：“我信裴大人。”

“孫修敬若真無辜，大理寺自會還他一個清白。”裴慎垂眸啜了口茶，“只一樣，我要提前通知殿下。”

三皇子忙點頭。

“這案子如何審，審到何種程度，還請殿下與昭儀娘娘莫要手，否則結果如何，下就不敢打包票了。”

裴慎擡頭的一瞬，一雙厲眸銳利如刃，仿佛從方才的閑庭信步中跳出來，一下子又變回那個心狠手辣斷人生死的大理寺卿。

三皇子甚至不自覺地打了個寒。

下半晌的天沉下來，大片的烏雲將整個皇城籠罩在青黑的影之下，沒過一會，雨便如蛛網般麻麻地落下。

厚重的氈簾隔絕風雨嘈雜，裴慎坐在馬車，手中執一卷宗，目冷然。

倏地，馬車緩緩駛停——還沒到地方。

車外傳來一道的聲。

那車夫聽完，隔著帷幔通稟：“是山東清吏司郎中家的小姐在此避雨，想請大人捎帶一程。”

裴慎眉頭蹙起，還未說話，那子又擡高了聲量，朝車盈盈施了一禮：“小江若芙，問裴大人安。上回的中秋宮宴，我們還見過的，我姑父是五軍營中軍副統領，忠勇伯劉武。”

“劉武……”裴慎挲著指間骨戒，口中緩緩重複這個名字。

隔著氈簾，那道冷潤磁沉的嗓音傳出來，江若芙當即心中一跳，輕輕道是，又添了句：“貴妃娘娘也算是我的姑母。”

京中世家大族往往連著姻親，江若芙的親姑母嫁的是忠勇伯劉武，而劉貴妃又是劉武的堂妹，江若芙喚一聲姑母也是理所應當。

關系雖隔了幾層，但劉貴妃考慮到裴慎眼挑剔，而這江若芙又生得一副雪花貌，是個難得的人，想著親外甥若是不得他歡喜，興許這個遠房侄能行呢？因此中秋當日也讓進宮了面。

比起那日獻舞的虞雁秋，江若芙的容貌雖然更勝一籌，可不論親疏遠近，還是父親的職高低，江若芙都不及。

且這些年虞雁秋的父親獨自在外為，母二人卻仍舊在京中劉府居住，與母家親戚多有走，而江若芙卻是今年才進的京。

若想在京城站穩腳跟，必得謀個不錯的親事，進京這幾月，已將京城世家子弟了解了個大概，裴慎便是這其中的佼佼。

倒不是有多慕他，江若芙也聽過裴慎的名聲，結識的這些世家貴無不避之如蛇蠍。

以們的家世背景，也許無需委屈自己，嫁給一個心狠手黑的閻王。

可江若芙不一樣。

沒有頂頂貴重的份，只能抓住劉家這層關系，替自己謀算最好的前程。

若能嫁與裴慎為妻，那便是昭長公主的長媳，將來的侯夫人，到時有誥命在，誰還敢瞧不起。

早就打聽好了，這條路是裴慎回府的必經之路。等了好幾日，風雨無阻，終于等到了裴府的馬車。

“今日出門，原是想去忠勇伯府看姑母，誰承想大雨忽至，小在此等待良久，竟只等到大人的馬車經過，萬不得已，只能向您求助。”

裴慎冷笑一聲，倒有些佩服的膽量，“這條路并不算偏僻，人來人往，姑娘偏只攔裴某的馬車？”

江若芙咬咬，解釋道：“小初來京城，人生地不，過往車輛雖多，可小只認得大人一人，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檐下冷風瑟瑟，面容蒼白，本就形纖細，微微淋的更將段勾勒出幾分弱柳扶風的味道，換做是常人，看到這楚楚可憐的花，斷不會狠心拒絕。

裴慎帷幔都未掀，直言道：“不太方便。”

車夫看了一眼那淚眼含春的姑娘，不得已只能聽從主子的吩咐，準備駕車離開。

江若芙見人要走，心下一急，竟也不顧風雨，提著擺上前喊道：“裴大人可否下車一見？”

心道，中秋宮宴匆匆一面，裴慎未必記得的模樣，而虞雁秋跳的那支綠腰舞，明顯比這個角落裏琴的更抓眼球，他或許只是……沒有注意到。

江若芙自恃容貌出衆，在盛京環燕瘦的高門閨秀之中也甚有人能出其右，如若他能見一面，定不會執意離開。

馬車沉默片刻，隨即傳來一聲輕笑。

“姑娘若想見我，不如到街上殺個人，今後你我倒是可以在大理寺獄中，日日相見。”

馬車碾過路邊積水的窪地，濺起的泥水毫不留地沾了子致的珍珠繡鞋。

江若芙杏眼圓睜，攥手中繡帕，對著那遠去的馬車後窗暗暗啐了一口：“什麽東……”

一個“西”字還未說出口，旁的丫鬟臉已然大變，嚇得險些上去捂的，“姑娘慎言！”

待馬車轆轆駛遠，慢慢消失在雨幕中，主仆二人回到廊下避雨，丫鬟方低了聲音，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量說道：“奴婢聽人說，這京中都是他的耳目，人鬼蛇神誰也不敢得罪，姑娘豈敢背後議論他的不是？”

江若芙方才也是心急之下險些禍從口出，這會冷靜下來，也有些後怕了。

咬咬，不死心道：“他是裴家長子，要襲爵的，總不能終不娶吧。”

丫鬟道：“姑娘還是等著貴妃娘娘的信兒吧，既然願意邀您宮赴宴，定然是將您的親事放在心上的。您這般貿然出來與男子相見，若是被旁人知曉，只怕……”

丫鬟就差沒把那句“人指摘，丟了自家的面”說出來了。

江若芙也自知今日臉面盡失，想起方才裴慎那番話，後槽牙幾乎咬碎。

“請自家的外甥才是真，我不過是順帶罷了。這麽好的機會，不優先給自家人留著，難不給我這個繞了好幾道彎，沒有緣關系的遠房侄嗎？”

其實最擅長的是舞，琴為次，且的舞技比虞雁秋更勝一籌，可虞雁秋擅長的只有舞，所以那日的中秋宮宴，貴妃便讓自家外甥跳舞，而只能作為陪襯，在一旁琴，偏偏還要含笑謝恩。

今日攔截裴慎不，倘若被人瞧去，怕是要為整個京城的笑柄。

可是沒有辦法，這樣的容貌與出，不想攀高枝，難不嫁進那寒儒薄宦的門第，在世家貴中一輩子擡不起頭來嗎？

江若芙暗暗咬了牙關。

聽雪山莊。

沈稚一早醒來就聽到外頭敲敲砸砸的聲響，以為又是工匠來修葺園子，雲錦跑出去問，回來時腳步匆匆忙忙，滿臉的驚喜。

“夫人，他們是在修建瓷窯呢！夫人先前不是同郎君說學了燒瓷，又苦無沒有瓷窯可用，郎君這便差人來辦了，就建在後山下面，夫人不如去看看？”

沈稚簡直震驚得說不出話。

不過是隨口一提，夫君竟然就記在了心上，還專門在山莊打造一座瓷窯。

看過書，知道燒瓷不想象中這麽簡單，前期選礦配料、研磨調、制作泥料都是相當複雜的工序，可以參與拉坯上釉，可真正想要將瓷燒，爐的火候控制也是難上加難。

而這一切能夠有序進行的前提是，要有足夠的銀子。

礦料、瓷泥、人工都需要錢，就連燒瓷要用的柴火，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沈稚去看的時候，工匠已經在壘爐牆了，劉管家見過來，忙讓雲錦將人攙扶到一邊。

“還要幾日才能砌，這兒灰塵大，夫人還是先回去吧，免得弄髒了您的裳。”

沈稚遠遠看著三座初形狀的窯爐，簡直哭笑不得。

要怎麽同夫君解釋，那晚真的只是心來、隨口一說呢？

何況即便是燒瓷，也用不到三座窯爐啊！這已經不算簡易的瓷窯了。

又無需以此為生計，且等到來日病愈，他們還是要回到京城居住的，又能在此地待上多久呢。

這般耗費人力力，就為了滿足一時興起的好奇心？

沈稚嘆了口氣，心裏盤算著該如何同他商議，將開源節流早早提上日程。

窯爐很快就能投使用了。

沈稚對著書中記載，開始調配釉料和黏土，當然這些髒活累活無需親自手，可拉坯修坯一整日下來，也弄得渾髒兮兮。

管家還請了當地有經驗的師傅過來幫忙，據說是從前做過督窯的，一般人可請不他。

這督窯也是一來才知道，請他來的那位貴人要他教的竟然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莫說燒瓷了，連拉坯都吃力，更莫要說制作那些繁複的瓷了。

千金博得人笑，他心中嗤之以鼻，可誰讓人家給得太多呢？督窯只能耐著子，一點點地教。

好在沈稚學得很快，手腳雖不算麻利，但勝在足夠細心和耐心，加之又有不錯的丹青功底，在釉面繪制上竟然很是得心應手，連那督窯也開始對刮目相看了。

頭幾回嘗試燒制，十之七八都以失敗告終，能看的那幾件也多有瑕疵。

沈稚訕訕地看那督窯，對方寬道：“燒制瓷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對天氣、時長、釉料、火候把握都有嚴格的要求，夫人乃是初學，能做到如此已是不錯。”

沈稚汲取教訓，又忙活了一段時日，終于能在一爐瓷中燒出頗為完好的杯碗，還有一些由于各方面原因，多有點細微的瑕疵，但到底是自己親手所做，扔掉又舍不得，就分給底下的丫鬟小廝拿去喝茶了。

因繪制的紋樣特別，在瓷造型上也有自己的想法，督窯還打趣道：“瓷都有屬于獨有的款識，夫人不若也在杯底留個落款，往後這瓷落在有緣人手中，也曉得它的來。”

沈稚很是贊同，想了想，決定在每個滿意的作品底下都刻個小小的“綰”字。

來日若真做出個名堂來，說不定就是業如雷貫耳的“綰記”。

燒出來最漂亮的茶，是以白瓷為底，四季為主題作畫的一套杯盞，分別取名為芳草地、綠荷池、黃花酒、白雪詩，沈稚將這套杯子小心地收在庫房裏。

裴慎再來時，已經十月了。

沈稚將那套杯盞拿出來，黃花酒杯盛滿親自釀造的黃花酒，端給他品嘗。

裴慎看到瓷盞上繪制的圖案，角揚起，目卻微微泛沉：“的確很漂亮。”

的畫……從前在歲寒園讀書的時候，裴識還指點過幾次，誇“綰妹妹的畫很有靈氣”，那時裴識教畫螞蚱，寥寥幾筆勾勒得栩栩如生，小丫頭跳起來鼓掌直說好。

嘖，好一副兄友妹恭的場面。

裴慎放下杯盞，牽過的手來，細細挲了下，才發現的手比以前糙了一些。

正要細看，小姑娘急得要將手回去，他沒讓，垂眸細細地瞧，才發現蔥白的指尖竟有幾道細細的口子，才落了痂。

他蹙眉，險些控不住眼底的怒意：“怎麽回事？”

沈稚見逃不過，只好說了實話：“……修坯的刮刀不小心刮到手了。”

裴慎的語氣就有些冷了：“那些東西，往後不要了。”

沈稚趕忙道：“早就不疼了。何況你派人來建這麽大的瓷窯，本就太過鋪張，再若不用，豈不是白白浪費在這裏？”

裴慎嘆口氣，“我建在山莊，本就是讓你打發時間的，燒幾個自己玩玩也就罷了，還真當個事不？要知道讓你這麽辛苦，早該端了才是。”

沈稚道：“雖然有些累，可我自己也很喜歡。尤其是開窯的那一刻，看到自己親手制作的瓷完好無損地呈現出來，比買到任何貴重的瓷都要讓人歡喜，因為這是我親手所做，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

說這話時眼底泛著，好像讓人無法拒絕。

裴慎只好略略讓了一步：“天愈發冷了，你子虛弱，今年都不要去後山了，明年開春再提此事。”

沈稚想起這些天到水都是徹骨的涼意，更別說讓泡在泥水裏一整日地拉坯了。

思及此，便也妥協：“那我就趁著冬日再研究研究花樣，等來年開春，天氣好起來再做。”

來年開春，似乎是最為好的字眼了。

裴慎目灼灼地看著，這雙杏眸依舊清澈明淨，好像一切外界紛擾都與無關，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來年開春還會在這裏，還有更多好的將來。

這些將來裏，不會有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