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南舊夢

雖已有了些許醉意, 但話問出口，言婉鈺還是察覺到了自己的逾矩。

想解釋一二，又不知該如何將話圓回去。正局促時，小心翼翼擡眸, 對側的郎對溫一笑。

恍如春風拂面, 春曉之花初綻，滿室芳菲。

“嗯, ”容璇只道, “他自然也是我的心上人。”

說後半句話時, 的目向了窗邊。

宸妃姐姐未曾介懷，言婉鈺心中一暖。

也是知道自己不該再多問, 安靜一會兒。容璇取一塊桂花糕，莞爾道：“如你所言，這家酒樓的桂花糕的確是招牌，不負盛名。”

言婉鈺亦隨笑起來。知道宸妃姐姐喜歡甜糕, 酒樓中有些名氣的糕餅都吩咐店家備了些。

二人接著說起明安堂, 言婉鈺近來在堂中授業, 頗有些會。

明安堂專供子讀書，本意是極好的。亦曾在明安堂中進學，當時便覺得欠缺了些什麽，如今故地重返，更覺得不妥。

容璇笑笑：“于許多世家貴而言，在明安堂進學不過是錦上添花的裝點罷了。”

一語中的, 倒是頗為惋惜這樣一方好學堂未能落到實。

世家千金學，多學些琴棋書畫, 詩文在其次。待到們及笄議親時，課業隨之而廢, 只作為一項誇耀資本罷了。

與國子監學業的嚴苛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二人談了許久，臨別景，容璇的馬車將言婉鈺送到平侯府外方才安心。

叮囑夏蓮好生照看小姐，因笑道：“你就這點酒量，還敢同人飲酒？”

言婉鈺揚眉：“跟著宸妃姐姐，我有什麽好害怕的？”

……

回到明琬宮中，容璇略坐了坐，方才酒樓中的問話始終繞在心頭。

吩咐向菱去取了庫房的鑰匙。

“是，娘娘。”

打開庫房大門，幾間正房收拾得井然有序。

這大半年來，宮廷外的賞賜與賀禮流水般送進明琬宮，原本寬敞的庫房已被填滿大半。

容璇宮時的嫁妝盡數堆在西間，嫁妝單子與鑰匙都由向菱保管著。

唯有一把單獨的銅鑰在自己手中。

容璇于不起眼的角落翻出一只紫檀木錦匣，銅鎖輕落下，裏間便是那一件竹青緙團雲的披風。

回憶一番，好像已有五六年的景。衫上刺繡著的金銀線閃著澤，依舊不減半分華貴。

連去江南賑災，都已經是近三年前的事了。

容璇垂眸，今日婉鈺的一番話倒又提醒了。

自仕以來，也不知帝王是如何識破的份的。

細細思索，最大的破綻應當是在江南。

連日的大雨沖毀堤壩，房舍倒塌，災民流離失所。灰蒙蒙的天好似塌了一角，源源不斷的雨水傾瀉而下。

躍洪水之中救下秀娘，奈何水勢遠比想象得湍急。遑論救人，水流沖擊下，近乎自難保。

被洪水襲卷前，是太子將挾上了岸。

秀娘也由暗衛護下，到了安全的地方。

驚魂甫定，被太子抱上岸時人都是懵的。大抵是太過兇險，劫後餘生，腦中關于這段經歷的記憶慢慢模糊。

容璇只記得總也下不盡的江南的雨，還有上岸後太子兜頭罩下的墨的袍。

同在洪流中，也是難得見他這般狼狽的模樣。

他冷著臉，語氣不善：“先回驛站。”

馬車中為太子殿下備下的幹爽錦袍給了披著，油紙傘撐起，為庇護起一片天。

“陛下。”

殿外向菱行禮的聲音傳來，容璇下意識鎖了木匣，放回原位，好似從未過。

庫房的門打開半扇，祁涵很快t。容璇向他，帝王奇道：“白日裏怎麽忽然想起清點妝奩？”

容璇隨口答：“想找一對碧釵，一時忘記放哪裏了，許是在別的地方。”

不是什麽要事，牽了帝王一角袖：“走吧，殿中已經備好了點心。”

祁涵握了的手，頷首應好。

……

明月高懸，紅燭繾綣，錦帳雲雨久久未歇。

碳爐中減了三的炭火，仍舊覺得熱。

香汗淋漓，沐浴清爽後，郎由帝王抱回榻間。

一來一回有些涼意，他懷中更暖和，容璇懶洋洋由他抱著。

祁涵低頭吻了吻，見方才還一直討饒的郎，此刻倒撐著沒有睡的意思。

容璇繞著一縷墨發，已困倦到了極致，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何時認出我的？”

祁涵早便料到有話要提，不想竟是此。

他一時未答，只道：“你不妨猜猜？”

“在江南嗎？”

“嗯。”

都道江南好風，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無邊盛景。

“可惜了，”郎喃喃自語，“偏我來時不逢春。”

月清寒，懷中郎已然睡。

祁涵恬靜的睡，方才的問題，并非他不願答，而是他自己也要好生想想。

江南數十年一見的暴雨，流民無數。地方州府應對災不力，每日送到朝廷的奏報令人心驚。

父皇要派一位皇子往江南賑災，彼時他初朝中，便自行請纓。

朝中派遣數位員隨行，其餘人選都已定下，唯有戶部實在棘手。

戶部眼下雖則青黃不接，人才凋零，可這一向推舉下江南的竟是新戶部供職三月的六品主事。

他合了名帖，旋即召見了。原本是存有猶疑，隨時想更換人選。可他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眸，從容沉靜。

他問可願去江南，答允，未曾猶豫。

那一瞬他們二人目相，他忽而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于是員名錄最終定下，在雅間中遞與景和時，景和訝然：“容長瑾？他初戶部不提，還是首輔頗為看中的門生。殿下當真決定了？”

他未答，向窗邊時，不久後果然又見到了的影。

算上殿試前三日，這已經是他第四回遇見在街頭買糖畫。

散值景，才接了去江南的旨意，倒未見惶恐。

亮晶晶的糖人接在手中，先咬半口，便出一點璀璨笑意來，仿佛眼前的困境總有應對之道。

那笑華奪目，景和在旁看得直嘆氣：“幸虧新科進士騎馬游街時，這位容家郎君未曾這般笑過。”

本就是雨點般的花枝香囊向他拋去，再如此笑意盛然，只怕要直接給花海淹沒了去，本走不出那條街。

水患不容耽誤，他們一行初到江南時，明知地方州府員與商人勾結，匿糧食哄擡糧價，卻苦于沒有證據。暗衛探得的各真假賬目錯綜複雜，連積年的賬房先生都一時束手無策，搖頭嘆息。

接手戶部事務不過幾月，面對如此狀卻未抱怨半句。

短短幾日，災迫在眉睫，他一段段見證著飛速上手，適應得極快。

他在外斡旋著江南州府員，在與景和漸生默契。甫一查出賬目底細，景和便能名正言順帶兵征糧。

如及時雨般的糧食放下去，災民能得一時果腹，災稍解。

他們卻不敢懈怠分毫。

那一日議事散得早，他提前歸府。去院中尋時，在堆積如山的賬目後，伏案睡著。

像是困極了隨手摘了發冠，墨發傾瀉，如上好的綢。

他示意侍從不必出聲，連日的辛勞，也不知多久才睡上這一會兒。

天映屋中，他如玉的面龐，憶起殿試時一位考的戲語。

“容家的小郎君這等資貌，只要殿試文章的名次能落在前十，這探花郎絕對跑不了。”

平日著服，有這等散著烏發時。只是離得近了，這般細細觀之，卻人察覺到一些異樣之。

“殿下。”迷迷糊糊醒來，懵懵懂懂的模樣。

他那時想，有些可。

手忙腳束了發，似是擔憂在儲君面前失儀。

這段時日吃住同行，他有所懷疑，但未曾言語。

他們漸往災嚴重的地方去，過淮揚府時，此水災已有所控制。

因百姓撤離及時，洪水中被困的人不多。

樹木摧折，近的泥水之中，有小娃抱了截枯木，絕無依地漂浮著。

的親屬不知所蹤，小姑娘破爛衫，枯木時不時被浪撲過，幾近支撐不住。

他吩咐救人，卻見離小姑娘最近的岸旁，抓了一截繩索，寬了外裳，毫不猶疑地跳了水中。

變故之快，他連的一片角都來不及抓住。

他只能隨水，周遭護衛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也淹沒于深水中。

水是尚可，從此地到小姑娘的位置也不過三四米的距離。可這是洪流之中，與尋常水面哪可同日而語。

在小姑娘被洪水卷走前，總歸將繩索纏繞在了孩子的手腕。

枯木在下一刻被洪水卷去，小姑娘有了新的依靠。

洪流又將們二人橫加沖散，波濤洶湧之中，他哪裏還能顧及什麽禮數。小姑娘借了繩索有暗衛護下，他們二人都松了口氣。

他向靠去，幾度浮沉，好不容易將嗆了水的人護到自己懷中。

後一刻，其實一切困懷疑都迎刃而解。

等到帶人離了險境，他有幾分惱怒，從未見如此失了分寸的模樣。往後賑災路上，比這更為兇險的境遇會更多。不可能總是這般以涉險，視自于無。

可他看驚魂才定的模樣，偏生說不出一句重話。

披了裳便去尋那小姑娘，問家中親人近況。

小姑娘連哭都沒了力氣，名喚秀娘，水災來時父母只帶了弟弟逃命，將睡夢中的丟在了破屋中。

秀娘已經沒了家。

他眸中化不開的同哀傷神，天降大雨，裳仍是的。

他要將人先帶回驛站休息，允諾會將秀娘另行安置，總歸放心。

夜沉沉，月兒掩去雲後。

郎睡得了，半邊襟松散落，出白皙肩頭上的一小朵梅花。

修長的指節輕過如玉，最終停留在那梅花。

……

翌日午後，容璇方在殿中用著點心。向萍殿通傳，道廷司的總管帶人求見。

容璇雖有些奇怪，還是頷首道：“讓他們進來罷。”

見過禮數，廷司總管笑容滿面：“陛下晨起吩咐人傳了話，奴才等不知娘娘要尋的碧釵是什麽樣的，就挑了些時新的樣式來。”

五對玉釵，件件雕工不凡，玉質上乘。

“還請宸妃娘娘戴個新鮮就好。”

容璇默然，當中一對暖玉的桃花簪，花朵栩栩如生，溫婉致。

不過是昨日在庫房中隨口尋的托詞罷了。

輕嘆一聲，吩咐向萍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