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郎, 信我，我只願你長留在清鳶邊，并無加害之心。”

曾經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對謝瀾安說過類似的話, 那張溫順的皮囊下, 藏的卻是淋漓的獠牙。

前世那場雨, 淋碎過所有的驕傲。

所以在重新醒來時便對自己發誓, 這輩子絕不會再誤信一人。

胤奚是個意外。

第一眼看見那顆豔紅的朱砂痣時, 便心生親近, 喜那把淺輕歌的嗓子，默許他登堂室一點點闖自己的生活，這些日子，已快要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并不在乎胤奚殺了庾神，但這個人藏至深的心計，讓謝瀾安回憶起了被信任之人背後捅刀的痛。

可想象是一回事，罪魁禍首此刻就在眼前，眨著濡黑打綹的睫，抿被磨得糜紅的瓣, 看起來這麽……乖。

仔細想想，他和那個混賬崽子真的一樣嗎？謝瀾安心搖起來, 楚清鳶是恩將仇報, 他只是為自己有冤報冤。

“郎……”

謝瀾安心頭微, 在胤奚再說出什麽蠱言語之前, 警告地指住他。

子清冷的眼珠凝視他的臉：“怎麽做到的？”

胤奚頓了下, 渾的力氣慢慢沉靜下來，角意味不明地向外輕扯，“江南七月回天……庾神不肯放過我，我走投無路, 不想一世活在的影裏，便想……開始時，我想到很多極端的法子，刺殺、下毒，只要讓我有機會接近，我便與同歸于盡。”

說到這四個字，他沒有遮掩眼裏的沉。

謝瀾安看得清楚，那是縱使骨頭折斷了，也要從髓裏流淌出的狠戾。

“可被用我鄰裏的安危威脅後，我才清醒過來，貴者一怒，不誅人全族，我無九族，卻有鄰居，我死不足惜，但不能連累他們。所以，我得想一種把自己幹淨摘出去的方法。”

謝瀾安暗中點頭。想要遠距離殺人，借助地勢布置機關是一個法子，但想要萬無一失，對實施者的考驗卻極大。

他既需清庾神的行蹤，常去的地方，又要對的心十分了解，知道篤信祥瑞之事，卻又善妒狹，見到神跡現世只會一人獨，這才能排除其他人誤落陷阱的可能。

胤奚低著眼繼續說：“有很多私人莊園，外人混不進去。我只能暗中打探會出現的公開場合，後來了解到，每年中元都會去韋陀寺點長明燈。

“韋陀寺的聖明池恰好連通淮水口，我便花了兩年時間……”

“等等，兩年？”謝瀾安眉心輕。

胤奚溫怯地瞄一眼，點點頭。

想不知不覺掘出一口天然浮沙坑，是個龐大的工程，好在他識得風水士的朋友，也認得尋墓探的高手，他狀似無意地零星向他們請教過許多這方面的技巧。

白日不能事，他會每隔十來日，在宵之前先去東城，裝作香客韋陀寺。

他自知他相貌打眼，不得做一番改扮，提前藏在偏殿角落的廁房或灌木叢裏，待僧人晚課結束，夜深無人，便到聖明池邊掘沙。

次日一早，再混出寺院，回到西城。

在此期間，他白天還要為了生計找活，又要提防庾神時不時來了興致派人來捉他，又要避人眼目……便如此過了兩年。

他對著郎，全部坦白相告。

謝瀾安聽後，默不作聲看著這條頎秀伶仃的影。

怪不得芮秀峰說他是練武的好苗子，哪有什麽天生天養，他的子完全是靠自己打熬出來的。

這樣過日子，每天能睡夠兩個時辰嗎。

所以他果然不是在遇見之後，才對庾神有了殺心，而是早在兩年前便開始謀劃了。

胤奚被搭救謝府，餘生本已安穩無憂，卻依舊沒有放棄自己的計劃。

就像上一世，無人救他出水火，他便自己來。

只有這樣的胤奚，才能出現在六年後的落星崖下，送一曲安魂的挽歌。

“那只凰……”胤奚見郎還是不語，且臉仿佛更沉郁了，趕忙繼續代。

“火燧石。”謝瀾安接口，“坊間的道士神婆，常用這種沾符可燃的火石末作法，是你能夠接到的東西。火石在日的暴曬下會燃燒發，但無法凝聚形——”

模擬著胤奚的思路，“你用了冰，你事先用火石在冰面上鏨出凰的圖樣，之後……又在冰上加凍一層冰，以保持封。你昨夜在韋陀寺，天將明時，算著時間將冰投聖明池中，在它化前無人會留意，在庾神到後，頂面的冰層化開，底層的冰托還未化，便有完整的凰圖案飄浮在水面上。”

謝瀾安回想，胤奚的那個羊角辮小孩鄰居曾提起他養過金鱗鯉魚，也許之前他打算用金鱗鯉魚作祥瑞，引庾神局。後來發現這個辦法不容易掌控，才改作火石。

而他今日辰時在府裏拖住出門，是在一夜未睡、奔波往返的況下，還惦記著不讓去東城惹上懷疑。

一切都說通了。

謝瀾安往那張瓷白無暇的臉蛋上看了看。

長年睡不足，眼底還能一點烏青痕跡都沒有，他能瞞過，這張臉居功至偉。

“郎好聰明。”此刻，這張臉上寫滿了由衷的贊嘆與欽佩，看著的雙眼閃閃發亮。

“給我好好說話。”謝瀾安輕叱，“此計看似妙，偶然卻太多，并不能保證一定能。”

胤奚笑笑，神清淡，仿佛又披上了純良的外：“我沒指一次功，去年在橫塘景樓，我了庾神包下的那間雅舍複道的欄桿，當時已登了上去，卻也未……還有偶爾會去的角抵場，裏面養了只猛犬，平日以豹為食，十分兇野，我也在想法子……我只要不暴，一次不，總會等到下一次。”

而老天讓他等到了。

他沒有別的本事，想手就只能琢磨出這些下三濫的招數。

可比起難堪的自己，他更怕失去郎的信任，所以只要問，他什麽都說。

可即便這麽怕了，他在事前，依舊不曾半點口風。

若是說了，郎是會幫他完呢，還是會阻止他犯險呢？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是將郎拖他的泥潭裏。

這怎麽可以。

這番話卻再一次讓謝瀾安到意外。

以為他兩年來在韋陀寺籌謀已是極限，沒想到，狡兔何止三窟。

這一刻，沒有過胤奚再看到別人的影子，而是忽然想起了扮男裝、忍二十年的自己。

鳥窮則啄，何況是人。

屋裏又陷短暫的沉寂，九枝蓮花燭槃上的燈花了又，謝瀾安忽道：“就這麽恨？”

胤奚眼神平靜，“那場火差點燒死小掃帚。還有，”

他看著謝瀾安，“屢次針對你。”

謝瀾安：“哦？那麽你殺，是為了自己，還是我呢？”

若是機靈些的人，這時候就會順坡下驢，說些討巧賣乖的話，何況他的小一向如抹了一般。

只有謝瀾安自己知道，前世沒有，他依然了手。

結果胤奚連一瞬猶豫都沒有：“當然是為我自己。”

謝瀾安微愣。

胤奚理所當然地說：“郎天縱逸才，何需他人越俎代庖。郎教過我的，你有仇當場便報，衰奴一直記得的。”

他還真是……不騙人。

就是會一臉真誠地哄人。

謝瀾安按了按額角，進門時奔著興師問罪來的心，全被他攪了。甚至産生一種不真實的錯覺，眼前這個人，和不聲謀劃周的胤奚真是同一人嗎？

前世造那場舉朝的黨錮之，使那麽多士人家破人亡的源頭，竟就是他嗎？

可是又如何能怪他，他只是個士族欺的可憐人罷了。倘若胤奚不反抗，某一日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世上，又有誰會憐憫地看他一眼？

外戚與世家之間互相傾軋，不過是借著一個由頭爭權奪利，一報還一報而已。

關小郎君什麽事？

謝瀾安歷經一世，早已沒有陳腐的道德觀念。一念定，心便不了，搭眼瞧見他的裳，淡淡道：

“服下來。”

胤奚一愣，他上所穿是送給他的襕。

明明說過，給他的便是給他的。

他都已經全部代了，還是不行麽……

男子眼圈瞬間通紅，“郎不肯原諒我，要我的皮麽……”

謝瀾安的頭皮一麻，張張，胤奚已白著臉道：“好……好……”

他含在眼眶中間的淚珠，滾圓若珍珠，卻有本事不滴落下來，看著更顯可憐。他倔強地點了兩下頭，指解。

難道郎以為他是什麽純善之輩，所以對于他這些手段，格外難以接，定要趕走他嗎？

可他，也是塵念滿的人啊……

他生為雜戶，從未自輕。他繼承祖業，從未以擡棺唱挽為恥。他尊重生命的歸去來。

但他的是賤業，這是不爭的事實。

連小掃帚那樣沒心沒肺的孩子，在他擡棺為人後，也要幾天不吃他做的飯菜，避免到他。更別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

任何一個有自尊的人，不了那樣的眼神伴隨終生。

尤其在庾神將他踐踏到泥裏之後，突然有一只手，到他面前，他怎能不拼盡全力地抓住？

哪怕明知這一切像曇花上的珠。

曇花一現而落，珠遇日而晞，曇消散，夢便醒了。

哪怕明知自己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份。

在雲端俯視人間。

他在井底仰明月。

可是深陷命運長夜裏的人，怎麽舍得不看月？

胤奚指尖抖了好幾下，才順利解開帶，下外衫後，不忘記齊整疊好，躬放在前的地板上。

那張慣來能說會道的小，此時卻倔強地抿，和眼瞼的澤一樣嫣紅。

他慢慢屈下一只膝蓋。

從前有膝下無子的東家，看中他的容貌，出重金請他充當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賢孫。胤奚從未答應過。

他出是低，但那雙膝蓋，沒跪過不該跪的墳。

但跪，不妨的。

任殺任剮。

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傾倒，謝瀾安眼皮子便是一跳。

連這從來未知何為的人，都對眼前之景到心神微栗。

他沒有故意引……他本就是一頭純妖冶的魅吧。

謝瀾安不痕跡地深深呼吸一次，還是把話說了：“從今日起，你我之間的香火盡了。”

胤奚聽了，結抖，水意汪汪的眼睛仰著盯住，就是犟著不說話。

“從明日起，”謝瀾安目淩然地一步步走過去，抖開折扇，低頭，抵住他的下擡高，“跟著我，我親自教你。”

“你不是聰明麽，琴棋書畫我教你，運籌廟算我也教你。別再寫你那筆狗字，學我的字！”

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今日胤奚卻依舊給了這麽大一個“驚喜”。那好，既然是個藏得住事，耐得住狠，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曾教過別人的東西，悉數教給他。

什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謝瀾安不允許自己心存恐懼，要馴服這種恐懼。

更加不喜失控的覺，唯獨胤奚的出現，帶給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且輕而易舉便能起的心。

那麽這繩，更要牢牢牽在自己手裏。

胤奚完全怔在那裏。

隨著扇面擡高，他纖白的脖頸被迫後仰，暴出戰栗得厲害的結。

他聽郎冷言冷語地罵他，如逢甘霖，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過是如此了。

半晌後，輕輕發抖地一聲：“嗯。”

“別忙著樂，”謝瀾安瞥下眼睫，冷淡地看他，“學不好要罰，寫不好要打。”

剝他這，就是不了一見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既然決心不念前塵，重頭開始栽培他，便要有嚴師峻刻的樣子。

胤奚極力著角，又是乖乖地一聲：“嗯。”

謝瀾安稀奇地看他兩眼，“挨打也值得樂？”

“沒、”衰奴被口水嗆了一聲，把“挨打”和“樂”聯系在一起，實在容易讓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他力證清白般紅了臉，又不敢躲開郎的鉗制，脆弱地仰著脖頸：“這個真沒有……”

謝瀾安角輕勾，眼神卻驀地轉兇，收扇往他臉上拍了拍，出淺脆的聲響。

“讓你跪了？上一次教過你，不準出自己的肋，不長記是吧？”

胤奚這下從耳到脖頸都泛出一片靡豔的薄紅，他毫不覺疼痛，眼中浮現一片孺慕嫵的癡迷，爬起來，口中卻道：“郎不是別人……”

謝瀾安眼眸輕側。

胤奚連忙眨睫，改口：“是衰奴笨……求郎多教我一次。”

他餘流連著地上那件，“庾氏的事……”

“無妨。”謝瀾安眸如冷，“這口氣憋了很久吧？你管殺，我管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