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衆鳥歸來, 群山悄然。

文武百烏泱泱伏跪在地，面面相覷，眼觀鼻鼻觀心, 大氣也不敢出。

日滿地, 氤氳影如醉人的酒香, 芳香馥郁。

虞寧睜大一雙眼睛，難以置信凝近在咫尺的沈京洲。

祖宗？

什麽祖宗？

誰是沈京洲的祖宗？

腦子糟糟的，雜無章，好似一團毫無章法的球。

帕握在手中皺一團，虞寧揚起一張靨，纖長濃的睫分明。

語無倫次：“你、你……”

嗓音輕，如甜膩糖, 紅暈一點點在虞寧雙頰漾而起, 宛若層層漣漪。

沈京洲長鶴立, 頎長影如青竹，他笑。

“還不下來？”

滿地雀無聲，天威森嚴，無人敢大著膽子擡眸，悄悄覷視沈京洲和虞寧。

一鼓作氣, 虞寧一手拳，一手握住沈京洲的小指頭, 戰戰兢兢踏下步輦。

宮人手提銷煙香爐, 垂手跪在大馬輦前, 眼角餘，唯有一抹窈窕影翩躚而行。

寶相花紋雲頭錦鞋踩著落日, 虞寧膽戰心驚，緩緩自百上千的宮人前越過。

踩著腳凳登上步輦。

多福又一聲尖細的“起”——

大馬輦外依次傳來排山倒海、震耳聾的謝恩聲。

虞寧子僵滯, 下意識蜷沈京洲的手指，小孱弱的影往沈京洲挨了又挨。

不敢擡眸，連氣息也十足的輕，唯恐車輦外的衆人發現端倪。

厚重繪著明黃龍紋的車簾緩緩落下，隔絕滿地影。

虞寧無聲松口氣。

餘t瞥見自己還握著沈京洲的手指，虞寧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沈京洲。

不聲松開。

耳邊忽的落下一聲笑，沈京洲勾，好整以暇。

“殿下這是……過河拆橋？”

虞寧口而出：“才不是！”

沈京洲角噙著笑，目似有若無從虞寧松開的手指掠過。

虞寧朱輕抿，似是為了反駁沈京洲剛剛對自己的污蔑。

猛地手，用力牢牢握住沈京洲的手腕，虞寧輕哼一聲，挑釁向沈京洲。

圓溜溜的一雙眼睛因惱怒瞪得更圓了。

沈京洲角上揚，不聲掙出虞寧的束縛。

兩手空空，虞寧不明所以。

沈京洲轉而扣住虞寧。

十指握，掌心著掌心。

灼熱自指尖蔓延，好似星星之火，一路延至虞寧耳尖。

四肢宛若僵定格，虞寧連眼珠子也不敢轉，同手同腳，後背直，僵坐在青緞席上。

目視前方。

……

一路走走停停。

難得出宮，虞寧瞧什麽都覺得新鮮有趣。

就連空中掠過的山雀，虞寧亦能盯著瞧上半日。

不知怎的，總覺得回宮的腳程似乎比去時慢了不。

中途還換了一程水路。

江水波粼粼，漣漪濺起。

畫舫雕梁畫棟，錦繡盈眸，珠寶爭相輝映，鼎燒瑞麟之香。

秋末冬初，天氣漸漸轉涼。

江邊冷風驟起，清涼幕。

地上鋪著舒適的狼皮褥子，角落供著鎏金百合熏籠。

青煙裊裊升起，江鷺鋪展雙翼，振翅高飛。

虞寧重舊業，又悄悄拿熏籠當作烤爐用。

袖中揣了一兜栗子，虞寧款步提，往雀室走去。

倚著扶梯拾級而上，江風拂過，從窗口灌。

窗前的汝窯人瓢供著數株晚桂，淡淡花香彌漫。

雀室前不見垂手侍立的宮人，虞寧行至門口，忽聽見劉藺的聲音從裏面傳出。

他拱手，畢恭畢敬：“陛下昨夜可還頭疼？”

虞寧輕手輕腳，悄悄將耳朵在木門上。

聽不見沈京洲的聲音，只模糊聽見劉藺沉聲道。

“這病急不得，還是得細細調養。”

……什麽病？

虞寧蛾眉皺起，恨不得遞耳至雀室中。

急躁不安之時，倏然聽見裏邊傳來茶盞一記磕。

沈京洲聲音悠悠，顯然早就知曉虞寧聽之事。

“多福，去請殿下進來。”

沈京洲嗓音含著笑意，似在揶揄。

虞寧面窘迫，看看天，又看看地。

多福轉過槅扇木門，客氣躬：“殿下，這邊請。”

又轉，讓宮人好生送劉藺回去。

虞寧猶疑不決，踟躕片刻，提緩慢踏屋中。

繡鞋輕落在狼皮褥子上，緙屏風後，沈京洲一玄圓領鶴紋常服，清貴慵懶。

虞寧疑皺眉：“陛下生的什麽病？我剛剛都聽見了，劉太醫……”

一語未落，虞寧瞳孔驟，驚呼一聲往沈京洲撲去。

“沈京洲，你拿我的東西作甚？”

虞寧張牙舞爪，往炕上撲去。

出門前忘記拾掇，虞寧隨手將話本放在炕上，不想如今卻落在沈京洲手中。

虞寧對話本中的故事再悉不過，臉紅耳赤：“你怎麽可以隨意翻閱我的東西！你還給我。”

沈京洲依著青緞迎枕，影不曾挪半分，眼眸輕擡。

沈京洲修長指節輕落在話本上，敲了一敲。

“殿下原是喜歡這樣的，怪道昨夜不喜歡。”

虞寧睜大眼睛，反相譏：“我才沒有！”

沈京洲笑了兩聲：“那便是喜歡了？”

虞寧眼睛更圓：“你你你……強詞奪理！胡說八道！我、我何時說過喜歡了！”

前起伏不定，虞寧耳尖滾燙，似在冒煙。

沈京洲耐心道：“那殿下喜歡什麽樣的？”

他擺出虛心好學的姿態，不恥下問。

虞寧抿別過臉，臉上有氣惱也有赧。

比不得沈京洲厚臉皮，爭論自然占不到上風。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虞寧破罐子破摔，腦袋轉向沈京洲：“我、我才不喜歡陛下昨夜那樣，陛下……陛下比起話本中的差遠了！”

話本中的書生，可是在短短三個時辰，一連……

覆在自己上的黑影漸濃。

沈京洲緩緩起，而後駐足于虞寧前。

虞寧往後趔趄半步。

沈京洲一手執話本，俯垂首，他眼中帶笑：“……是嗎？”

虞寧瞳孔瞪圓，辯駁還哽在嚨，倏地，聲音盡數消失在齒間。

……

江風習習，金藤紅竹簾隨風搖曳。竹簾上影斑駁，忽明忽暗。

榻上高懸的鎏金鏤空雕銀熏香球吐氣如蘭，帳中熏香濃郁。

虞寧半張臉埋在枕中，手腕上尚有紅痕殘留。

沈京洲淨了手，自多福手中接過凝痕膏。

甫一掀開錦衾，虞寧立刻往牆角滾了一滾，避開沈京洲的手。

昨夜見不得自己的雙足，今日卻是見不得沈京洲的手。

虞寧吸吸泛紅的鼻翼，轉首側眸，餘瞥見沈京洲骨節分明的手指，又一次臉紅耳熱。

沈京洲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虞寧不敢細想。

來人間走一遭，旁的沒學會，花樣倒是見過不。

只怕此刻回地府回爐重造，也不會是膽小鬼，而是……那種鬼了。

還好虞寧在地府是一只孤魂野鬼，不然真的無去見列祖列宗了。

虞寧拿腦袋敲牆。

倏爾，一只手抵在虞寧額前。

沈京洲低聲：“虞寧。”

他嗓音含笑，卻不容置喙。

虞寧委委屈屈：“你、你再去洗一遍手。”

沈京洲角挽起，燭躍在他眼中，似有笑意晃。

“怎麽，殿下不喜歡剛剛……”

虞寧飛快從榻上坐起，一手捂住沈京洲的雙。

耳尖紅似晚霞，燦若胭脂。

如今再也聽不得沈京洲這樣同自己說話。先前在帳中，沈京洲亦是這樣的口吻，一面問自己，一面……

絳映日，瑩潤澤。

沈京洲勾，挽住虞寧的手。

清清涼涼的藥膏在手腕上。

帕束縛的痕跡頃刻淹沒在藥膏中。

燭和，雲影橫窗。

困意湧上心口，虞寧聲音低低：“沈京洲，你是不是……生病了，嚴重嗎？”

沈京洲淡聲：“不會。”

顯而易見是在敷衍自己。

虞寧垂眼低眉，約察覺，每月十五這一夜，沈京洲的心總是差勁的。

沈京洲不願提起，虞寧自然也不會強人所難。

人都是有的。

也是。

倘或沈京洲知曉這副軀殼下藏著的是一只名副其實的膽小鬼，只怕會嚇到魂飛魄散。

興許也不敢再對自己“胡作非為”。

思及此，虞寧又忍俊不。

“好罷。“虞寧善解人意，“你不願說就罷了。”

沈京洲挑眉：“……殿下不生氣？”

虞寧晃晃腦袋，蓬松烏發長長垂落，虞寧聲音極輕極輕，如弱柳拂風。

一字一字，鄭重道：“陛下子抱恙與否，我都是喜歡的。”

虞寧目似明星，舉一反三，“禮尚往來，不管我怎樣，陛下也該喜歡我的。”

沈京洲笑而不語。

虞寧心急如焚，以為沈京洲想的和自己不一樣，忙忙表明心意，搜腸掛肚甜言語。

“即使陛下不是個東西，我也會喜歡的。”

沈京洲眼中笑意漸深。

虞寧差點咬破角，匆忙道：“陛下是人是鬼，我都會喜歡的。”

笑意在沈京洲角蔓延，他反手握住虞寧，緩聲道：“……是嗎？”

四目相對，虞寧眼中的驚慌忐忑清楚可見。

指尖，虞寧深吸口氣，小心翼翼斟酌道。

“那我呢？若我不是人，陛下會喜歡我嗎？”

沈京洲眉眼平靜：“殿下若不是人，還能是什麽？”

虞寧不悅皺眉，一掌拍在沈京洲手背，虞寧雄赳赳氣昂昂。

“不管我是不是人，陛下都該喜歡我的。”

沈京洲應了一聲：“嗯。”

虞寧心滿意足，眉眼泛上困倦，仍掙紮著，虞寧理直氣壯。

“若我是個尖獠牙的長舌鬼，陛下也該喜歡我。“

沈京洲眉心了一。

虞寧一張小叭叭：“還有腦袋垂落到地面的淋淋斷頭鬼、以及……”

紅忽的覆上一抹溫熱。

沈京洲低頭，薄落在虞寧角。

他啞聲一笑：“殿下若是還不困，不妨做點別的事。”

往事幕幕闖自己的腦海，虞寧面上一紅，飛快扯過錦衾埋在自己臉上。

頃，又悄聲探出半個腦袋。

虞寧從錦衾下出一雙眼睛。

沈京洲垂目：“……還不睡？”

眼珠子轉，虞寧鬼小膽大，出兩手指頭，攥住沈京洲的袂，輕晃了一晃。

“……陛下、陛下從何學來的這些？”

虞寧雙t眉輕蹙，“也是從話本中學來的嗎？”

怎麽也看話本，還是比不上沈京洲。

長此以往，自己定會回回在下風。

虞寧攏雙眉，不留神道出心裏話：“我也想學，陛下是不是……”

餘音戛然而止。

帳幔落下，沈京洲笑聲落在虞寧耳邊。

“差點忘了，朕還是殿下的夫子。”

“殿下想學什麽，朕都教你。”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