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膽小鬼”三字, 猶如晴天霹靂，在虞寧耳邊驟然乍響。

秋月如霜，風聲簌簌。

虞寧一雙杏眸圓睜, 驟的瞳孔映著沈京洲似笑非笑的一雙眼睛。

虞寧到底是藏不住事的。

所有的心事在這一刻無遁形, 大剌剌擺在沈京洲眼皮底下。

沈京洲角上勾, 長指落在虞寧後頸，不輕不重著。

虞寧期期艾艾，眼中揣著十足的忐忑不安和小心翼翼。

“那陛下覺得……膽小鬼如何？”

秋風搖曳，殘花滿地。

月華如練，玉蘭繞牆。

虞寧聽見風聲，聽見廊檐下宮人窸窣，細碎的腳步聲。

再往後——

什麽也聽不見了。

朦朧水霧在眸中凝聚, 低t低的哽咽聲碎在風中。

不同于虞寧先前的淺嘗輒止。

沈京洲強勢不容抗拒。

虞寧雙眼漸漸失神。

空中遙遙傳來鐘鳴鼓響, 虞寧無力跌落在沈京洲懷裏。

如一片輕盈松的羽翎。

絳映日, 薄紅瑩潤澤，園中燦若晚霞的紅楓也不及半分。

纖長睫水霧瀲滟。

沈京洲垂眸，指腹輕輕掠過的的眼睫，似是在數清虞寧眼睫的多與。

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晦暗深邃。

忽的，虞寧聽見沈京洲極輕極輕的一聲：“尚可。”

魂魄歸位。

半晌, 虞寧後知後覺，沈京洲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那一問。

中規中矩的答案, 沈京洲沒說好, 也沒說不好。

虞寧愁眉深鎖, 一點愁思點在攏著的眉宇間。

沈京洲哪哪都好，可惜眼差了點, 不識璞玉，竟瞧不出膽小鬼的好。

沈京洲緩聲：“虞寧, 膽子可以再大些。”

虞寧茫然歪了歪頭，不解其意。

都親了，還能怎麽大膽？

虞寧懵懂眨眼，迷迷糊糊。

倏地靈一閃，想起沈京洲剛剛對自己做的事。

素手纖纖，輕挽住沈京洲的袂。

虞寧撐著坐直子，如沈京洲先前所做。

明黃燭輕，輕囀，齒如含貝。

虞寧半坐直子，紅一點點描繪沈京洲的線。

孺子可教，虞寧不再是蜻蜓點水，稍縱即離。

沈京洲倚在青緞迎枕上，懶散的雙眸低低垂著。

他一只手落在洋漆描金高幾上，指骨敲落，烏沉黑眸漫不經心垂虞寧。

任由虞寧予取予求。

固若金湯的城池逐漸失守。

……

頃。

虞寧依偎在沈京洲懷裏，琥珀眼眸惴惴，雙眸熠熠著沈京洲，似是在期待著什麽。

沈京洲垂眸凝。

須臾，他角勾了勾，沈京洲俯首垂眼。

再度奪走虞寧所有的氣息。

……

更深重，蒼苔濃淡。

清冷月勾著秋夜的蕭瑟寂靜，宮人遍珠翠，手提羊角燈罩，亦步亦趨跟在沈京洲後。

劉藺在偏殿等候許久。

宮人搬來椅子和茶果，劉藺口幹舌燥，到底不敢在沈京洲的寢殿胡來，草草用了一盞熱茶，遂作罷。

遙遙瞧見穿過抄手游廊走來的沈京洲，劉藺忙忙躬上前，朝沈京洲行了一禮。

“陛下。”

劉藺是半夜被傳喚來的，深夜匆匆宮，他還以為是沈京洲手上的傷口發炎，一刻也不敢耽擱，匆忙拎上藥箱前來。

一路上聽多福所言，方知自己深夜被宣，是為著虞寧的事。

前朝六公主為“癡兒”一事，宮中人盡皆知，先前也有人在冷宮撞客。

劉藺覷著沈京洲的臉，提心吊膽，斟酌著開口。

“殿下的病癥，下也曾在醫書上瞧過。”

虞寧心地純善，不知老嬤嬤是撞破麗妃私通才被杖死，以為老嬤嬤是自己拖累。

虞寧不得刺激，一時渾渾噩噩，後來又有宮人在冷宮裝神弄鬼。

虞寧逐漸忘卻往事，冷宮偏僻無人問津，冬日無炭火，寒迫。

于虞寧而言和地府無異。

也不再拿自己當人，而是在地府游的一只膽小鬼。

如此種種，皆和沈京洲猜想相差無幾。

他緩慢閉上雙眸。

墨綠緙鶴氅落在燭中，角落供著一方鎏金琺瑯銅爐，暖香濃郁。

沈京洲白淨指骨落在扶手上，敲一下，停兩下，敲一下，停兩下。

劉藺丈二和尚不著頭，他悄悄擡眼，朝多福遞去一個求助眼神。

多福哪敢做沈京洲的主，搖搖頭。

靜觀其變。

劉藺遲疑片刻，大著膽子俯首叩地：“請陛下容劉藺再為殿下診脈，此病雖罕見，但……”

但他也願意放手一搏。

若是能治好虞寧，定然是功德一件，只是不知那位六公主，願不願意想起那些染的過往。

劉藺忽的覺自己後頸生涼，如墜冰窟，不寒而栗。

揚眸對上沈京洲似笑非笑的一雙眼睛，劉藺雙一，突然跪倒在地。

骨節分明的長指敲著黃梨木扶手，沈京洲眼中冷意凝聚。

沈京洲淡聲道：“劉太醫有幾把握？”

劉藺戰戰兢兢：“五五……”

迎著沈京洲淡漠冷冽的眼神，他伏地後背，額頭地。

“三、三。”

他叩首表忠心，“陛下放心，下定全力以赴……”

“不必了。”沈京洲淡淡打斷。

掩在夜中的一雙黑眸子如墨平靜，無人能看懂沈京洲心中所想。

劉藺腦袋低低垂著，不敢再發一言。

沈京洲擡擡指尖，劉藺心領神會，躬退下。

殿中重歸安靜。

多福手執拂塵，悄聲上前，躬在沈京洲耳邊低語。

“陛下，宮中那些不幹淨的，奴才都讓人料理了。”

那些曾克扣過虞寧月例銀子、昧下銀炭膳食的宮人、亦或是人雲亦雲，踩低捧高的婢太監，無一落得好下場。

如今都關在地牢。

多福恭敬道：“陛下可要親自瞧瞧？”

地牢冷，如今還尚未有人能安然無恙走出。

旁人對腥污穢避之不及，沈京洲卻不然。

可今日，他難得改了。

沈京洲角溢出一聲笑：“不了。”

虞寧膽小，若是再聞到自己上沾染的腥氣，又該害怕了。

沈京洲聲音極輕：“都置幹淨了，不必再問朕。”

多福應了聲“是”。

……

秋意盎然，疏林如畫。

熱河行宮歌舞升平，載歌載舞，可京城中的腥，卻如霾一點點蔓延至行宮。

沈京洲做事從來都是張揚無畏，經此一事，再無人敢對虞寧有半點不敬之心。

青松石，清泉潺潺。

廊檐下宮人疾步匆匆，手上抱著一個半人多高的紙鳶。

紙鳶是虞寧先前掉落在湖中的，撿起時，凰的眼睛了一角。

宮人伏地磕頭，兩戰戰，疊聲向虞寧請罪。

腦袋在青石上磕得紅腫，聲淚俱下：“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奴婢真不是有意的。這紙鳶、紙鳶……”

一語未落，手中的紙鳶忽的被人走。

虞寧手指上凰的眼睛，喃喃自語：“可惜了。”

凰的眼睛了一角，翅膀也短了半截，只怕再也上不了天。

虞寧眉眼難掩失落。

餘瞥見地上的宮人，虞寧忙斂去眼角的失，擡手，不甚稔道：“你、你起來罷。”

語氣支支吾吾，張溢于言表。

虞寧清清嗓子。

咽下心底的恐慌不安，虞寧學著沈京洲往日的模樣，不肯讓人看穿自己心中的懼意。

“此事與你無關，起來罷。”

宮人連聲謝恩。

擡眸對上虞寧的眼睛，嚇得再次跌跪在地：“殿下有何吩咐？”

虞寧好奇道：“你可會做紙鳶？”

能在前伺候的，都不是無能之輩。

宮人劫後餘生，捧著心點頭：“殿下想要什麽樣的？”

虞寧眨眨眼，眼前忽的閃過一：“什麽樣的你都會做嗎？”

……

書房。

宮人垂手，悄無聲息侍立在檐下。

日滿地，園中針落可聞。

紫檀書案上如山高的奏折批閱畢，沈京洲一手著眉心，一手去接案上供著的太平猴魁。

茶香伴著瑞麟香，徐徐拂開。

樹影參差，耳邊倏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靜。

沈京洲面一凜，黑眸冷冽森。

只一瞬，眉眼籠著的森郁氣逐漸化開。

沈京洲影憊懶，朱紅廣袖圓領長袍松垮，著隨意自然。

窗棱半支，日氤氳流落屋中。

沈京洲負手踱步至窗前，倏然，一只龐然大從空中淩越而下。

直直朝沈京洲飛奔而來。

黑影猝不及防撞沈京洲懷中。

隔著茫茫日，沈京洲擡眸，目不偏不倚和園中的虞寧對上。

紙鳶是虞寧故意剪斷的，銀魚線尚還在虞寧手中。

琥珀眼眸綴著金，虞寧眼睛笑如弦月，踩著日朝沈京洲奔來，隔著窗子和沈京洲對。

“陛下。”

虞寧雙手撐在窗沿，笑靨如花，“……我做的大雁，陛下可還喜歡？”

這大雁是虞寧從宮人那臨時抱佛腳學來的。

虞寧一手撐著腦袋，眼睛彎彎。

沈京洲垂眸，目似有若無從手中的大雁掠過。

他角噙著笑：“……怎麽突然想做大雁了？”

“我、我……”

虞寧目閃躲，言又止。

雙頰飛起緋紅，斑駁影過樹梢，虞寧臉上的絨好像也染上薄紅之。

垂首斂眸，羽睫在空中，像是靈的彩蝶。

“我聽人說，親需要一只大雁。”

為一只小鬼，虞寧對凡人的t種種繁文縟節一知半解。

有的是從書上學來的，有些也只是道聽途說。

不知真假。

虞寧無從考據。

只知道親需要大雁，卻不知大雁是下聘用的。

虞寧狩獵的水平不高，只能暫由紙鳶代替。

揚起雙眼，挽笑道：“待我學會騎，再為陛下獵一只活雁。”

沈京洲笑一聲：“不必了。”

虞寧緩緩瞪大眼睛：“……親、親不都需要大雁嗎？”

沈京洲指骨在手中的大雁輕敲了一敲：“分人。”

他擡眼，眸清而淡，意有所指，“若是殿下下聘，也用不著這麽麻煩。”

即使虞寧雙手空空，沈京洲也會同親。

虞寧眼底的怔愣好像水，一點一點褪去。

約莫過了半刻鐘，虞寧才讀懂沈京洲的言下之意。

笑意積攢在虞寧眼中。

言笑晏晏，如出水芙蓉的一張臉沐浴在日中。

虞寧踮起腳尖，隔著窗子，覆悄聲在沈京洲耳邊呢喃。

“陛下這是……答應我了嗎？”

沈京洲角笑意不變，淡笑不語。

只是靜靜著虞寧。

“不答應也沒事。”

踮起的腳再度放下，虞寧眼睛半瞇，迎著淺薄日笑道，“我明日待你更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