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青松檐, 日穿過淩竹影，悄無聲息落在虞寧眼角。

琥珀眸子泛著淺淡的金暈，虞寧忐忑不安, 抿拋下一句。

紅葉似火, 邊緣如鋸齒, 凹凸不平。

沈京洲眉眼低垂，視線長而久落在手中的紅楓上。

衆鳥歸林，雀無聲。

遲遲等不到沈京洲的聲音，虞寧眼中的影漸漸暗淡，淺眼眸盛著無盡的委屈。

沈京洲貴為天子，坐擁奇珍異寶無數，天底下想給天子送禮的人多如鴻, 他不喜歡這紅楓, 也在理之中……

才不是！

虞寧撇撇, 白淨雙頰因惱怒漲起緋紅之，腮幫子鼓鼓漲漲，是真的氣壞了。

旁人送的怎麽可以和相提并論？

那可是挑細選、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連著走了一千四百五十六步才……

“尚可。”

低沉沙啞的兩個字落下。

秋風拂過的窗臺，虞寧遽然揚起雙眸，如玉眼睛綴著金。

虞寧抿著幹涸的雙, 小心翼翼道。

“那陛下今日……可獵到野兔了？”

聽聞木蘭獵場的野兔最是潤，虞寧日思夜想, 盼已久。

虞寧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沈京洲一眼看穿, 笑而不語。

虞寧從窗口探出子，烏亮澄澈的眸子祈著沈京洲。

沈京洲啞聲笑道：“一株紅楓換兩只野兔？”

虞寧懵懂：“……不可以嗎？”

滿園秋落在虞寧眼中, 日西斜，淡黃影從兩人後一點一點退開。

沈京洲面不改：“西山沒有野兔。”

虞寧瞠目結舌, 滿臉震驚失。

沈京洲今日去的便是西山狩獵。

虞寧訥訥，不甘心道：“那……北山呢？”

沈京洲揚眸輕瞥一眼。

……

一炷香後。

虞寧踩著腳凳，秋風拂過松垮的鶴氅，一手撐著馬鞍，吭哧吭哧往馬背上爬。

沈京洲不冷不淡擡眸，輕哂：“殿下不怕扯到傷口？”

虞寧一怔，訕訕放輕作。

照夜玉獅子高大兇狠，虞寧一面顧著自己的傷口，一面又怕白馬發火給自己一蹶子。

戰戰兢兢扶著馬鞍，頃，又尷尬轉過腦袋。

“陛下的手，可以借我一下嗎？”

沈京洲憊懶擡高手臂，讓虞寧搭著。

攥著袖子的手指纖細白皙，冰瑩徹。

沈京洲漫不經心輕啓薄：“換手。”

虞寧困擡眼。

沈京洲語氣平靜，他臉上波瀾不驚，沒有一一毫旁的表。

好像在訴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殿下背對著，不怕被我到傷口？”

言之有理，虞寧豁然開朗，只覺沈京洲果真想得周到。

滋滋換了右手，尚未有所作，倏爾子一輕。

沈京洲一手攬過虞寧細腰，輕而易舉將人端起。

雙足騰在半空，虞寧和沈京洲相對而坐。

一只手還抓著沈京洲的袖子，無安放。

背對著不覺得有何奇怪，可如今面對面坐著……

纖長眼睫，抖落片片影。

兩人角疊落在一，曳著落日晚霞。

虞寧不知怎的，氣息稍滯，手足無措。

沈京洲等會還得幫自己獵野兔，總不能一直抓著沈京洲的袖子。

萬一耽誤了沈京洲，那今日可就吃不上烤兔了。

虞寧再次向沈京洲，雙目惴惴：“我可以抱著陛下嗎？”

沈京洲眼中似乎有不解掠過。

虞寧很小聲很小聲道：“只是抱一下，我會很輕的。”

似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虞寧手環在沈京洲腰側，指尖不輕不重撚著鶴氅的一角。

半仰起腦袋，言笑晏晏：“我好啦。”

烏金西墜，群山籠罩著重重朦朧山霧。

林間悄然無聲，馬蹄淹沒在草堆中。

虞寧埋首于沈京洲懷裏，一雙眸子明亮戒備。

鬢間挽著一支鎏金穿花戲蝶步搖，金片撞，發出輕微靜。

虞寧屏氣凝神，擔心聲響驚擾到自己的晚膳，忙忙手握住。

眼角瞥見沈京洲似笑非笑的一雙眼睛，虞寧不悅蹙起雙眉。

“陛下在笑什麽？”

話落，忽覺自己聲音太大，又忙不疊握住雙。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沈京洲角笑意漸濃，好整以暇看著虞寧戰戰兢兢的樣子。

隨意攥著韁繩，慢悠悠在林間穿梭。

虞寧頓覺不滿，可惜又有求于沈京洲，不敢直言訓斥，只低低道。

“陛下，你能行嗎？“

眼珠子轉，虞寧靈一閃，佯裝大度道。

“若是抓不到野兔也不妨事的，左右我不會告訴別人陛下沒抓到野兔。”

“定是那野兔狡猾，陛下才抓不到野兔。”

“雖然陛下抓不到野兔，可是我……”

三句不離“沈京洲抓不到野兔”，沈京洲角噙著笑，忽的面一凜。

虞寧茫然無措：“……怎、怎麽了？”

雙耳豎起，灌木叢中傳來細碎的窸窸窣窣之聲。

沈京洲凝眸，弓箭擡高，蓄勢待發。

虞寧大喜，雙手捂著紅，連氣息也不自覺放輕。

風好似在這一刻也停下了搖曳，滿地日中，唯有一高一低兩個影映在地上。

須臾，沈京洲慢悠悠放下手中弓箭，眉眼散漫著隨意。

虞寧不可置信盯著沈京洲，杏眸圓睜。

沈京洲淡聲：“跑了。”

虞寧錯愕。

沈京洲幽幽道：“許是聽見殿下的聲音。”

虞寧惱怒瞪眼，無奈背對著山林，看不見後所有，只能任由沈京洲說道。

深怕今日空手而歸，此後半個多時辰，虞寧不敢再抱怨沈京洲只言片語。

月明星稀，明月高照于柳梢頭。

清冷銀輝灑落，虞寧著林間一命嗚呼的野兔，雙眸乍然亮起星。

箭矢正中野兔，空中飄著縷縷的t腥味。

虞寧滿心歡喜消散些許，夢中嬤嬤的慘卷土而來。

好似又看見了躺在春凳上模糊的老嬤嬤，好像又看見了孤獨無助的小公主。

眼前的腥氣逐漸和夢中疊，虞寧心口湧起陣陣煩悶惡心，悶氣短。

蹙起的雙眉攏著揮之不去的痛苦。

忽的，耳邊秋風掠過，沈京洲掉轉馬頭，策轡飛奔回行宮。

馬蹄漸沒草叢，空中的腥氣不再，取而代之的山中獨有的清新，伴著某種不知名的花香。

枝頭楓林翩躚，崇崇殿宇環繞，近在眼前。

不知不覺，虞寧已經被帶出那一方染著腥氣的土地。

木訥從沈京洲懷裏探出一個腦袋，沒了腥氣的幹擾，虞寧的意識逐漸回籠。

最先映腦海的，是那只來之不易的野兔子。

虞寧懵懂被沈京洲抱下馬，滿腦子都是“我的兔子呢”“我的兔子呢”。

虞寧亦步亦趨踩著沈京洲的影子往前走，忍不住控訴：“陛下，兔子還在山裏。”

沈京洲從容不迫：“會有人理。”

登基後，沈京洲邊的刺殺從未間斷，邊自然也有暗衛。

虞寧豁然擡起雙眼，上如同抹了：“能侍奉陛下左右的，必然是高手。”

沈京洲不鹹不淡“嗯”了一聲。

虞寧笑盈盈，旁敲側擊：“他們的箭定然是一等一的好。”

沈京洲轉首，笑虞寧：“殿下想說什麽？”

虞寧眼神飄忽：“沒有，雖然我很想讓陛下的暗衛替我抓野兔……”

沈京洲眼角帶笑，腳步輕頓。

目輕盈落在虞寧臉上，意味深長。

識時務者為聰明鬼。

虞寧當機立斷，改口恭維道：“陛下的安危比我的兔子要，自然該以陛下為先。”

……

那只野兔子自有廚子料理。

原也不是山中的野兔，而是養在獵場的。

熱河行宮本就是皇家避暑山莊，為供貴人打獵行樂，獵場常年伺有猛野禽，另有野兔鴿子。

兔子乃是炭火烤制，焦香。

知道虞寧好頑，多福還命宮人送來鐵和鐵爐。

熊熊焰火燃燒，火充斥虞寧雙眸。

按捺不住，虞寧迫不及待上手，急急撕下一只兔，滾燙的油濺到虞寧手背。

小小驚呼一聲，“嗖”的回手。

耳邊似是有笑聲落下。

虞寧別過臉，看蒼穹繁星點點，看頭頂的青松，就是不去看沈京洲。

虞寧自欺欺人，只要不看，就不會尷尬。

片刻，又忍不住，轉眸一瞬不瞬盯著鐵上油水的兔子。

兔撕下，虞寧一手握住，餘瞥見側巋然不假寐的沈京洲。

虞寧抿，一步一步挪至沈京洲邊，念念不舍呈上自己覬覦已久的兔。

“陛下，這個給你。”

沈京洲一手抵在扶手上，黃花梨木圈椅籠著他頎長的影。聞言，沈京洲緩慢睜開雙眸。

晦暗瞳仁淌著虞寧近在咫尺的眉眼。

廣袖中的指尖輕擡，沈京洲慢悠悠：“走近點。”

虞寧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一雙纖細白淨的小手捧著一只兔，虞寧一本正經，神專注。

不知的，還以為是捧著稀世珍寶。

沈京洲間發出一聲笑，很輕很淡。

垂落的袖口不經意出手臂上的傷口。

上過藥，傷口不見一點腥，只有淡淡的藥味縈繞鼻尖。

虞寧驀地睜大雙眼：“陛下這傷……是狩獵落下的？”

早聽聞沈京洲單槍匹馬和野決鬥，只是不知他了傷。

虞寧心中愧疚不安。

若早知沈京洲手上有傷，定不會讓沈京洲替自己捕獵。

虞寧懊惱不已。

“無妨。”

沈京洲聲音徐徐，不不慢，“只是手麻，不算大事。”

虞寧大驚，垂首低自己手中沈京洲負傷捕來的野兔，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兔遞到沈京洲邊，虞寧誠懇眨眼：“我替陛下拿著罷，如此，陛下也不必……”

話猶未了，沈京洲忽的握住虞寧的手腕，就著虞寧的手輕咬下一口。

竹影婆娑，影子糟糟疊在腳邊。

亦如虞寧此刻嘈雜煩的氣息。

沈京洲俯垂首，溫熱氣息撲落在虞寧手背。

那一明明沒有油珠濺落，可卻燙得嚇人。

虞寧垂首斂眸，耳尖漫起淡淡的一層紅暈，連著後頸也潤紅。

空中遙遙傳來幾記鐘鳴鼓響。

咚，咚，咚。

像極了虞寧此刻腔呼之出的心跳聲。

……

更深重，夜半鐘聲響。

虞寧枕著手背，輾轉反側不得睡。

青紗帳幔落著窗外的月，潤潤。

盼多日的烤兔子終于如願以償落口中，虞寧卻只覺索然無味。

早不記得烤兔子合不合自己的心意，只記得沈京洲握著自己的手腕，還有他落在自己手背的氣息。

溫熱滾燙。

緋紅一點一點彌漫在頰邊，虞寧如在雲端，飄飄仙。

又如陷火焰山，通泛著灼灼熱意。

曾被沈京洲握住的手擡至半空，借著窗外的影，虞寧一寸一寸打量。

手背白淨，瑩潤無暇。

并未濺落任何的油珠。

可晚膳時的灼熱燙意，卻是切切實實刻在虞寧心中的。

心中忐忑不安，虞寧一手著心口，轉而細瞧側安然睡的沈京洲。

羽睫無聲掩在眼瞼下方，沈京洲氣息平穩安和。

月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一張臉，高鼻梁落在悄然月中，再往下，是抿著的一道薄。

虞寧悄悄擡起上，目肆無忌憚端詳著枕邊人。

沈京洲不比虞寧。

若是虞寧睡著，榻上定然一團。

沈京洲睡相安穩，雙手掩藏在錦衾之下。

虞寧咬住下，心如麻。

悄悄出一只手，隔著錦衾輕沈京洲的手指。

只一下，又立刻收回。

稍即離。

微涼的錦衾疊著銀輝，虞寧垂著眼眸去看自己的指尖。

白淨如初，并無任何緋紅之，也無先前的滾燙灼熱。

虞寧悄悄松口氣。

還好還好。

子安好，并未生病。

虞寧輕手輕腳躺回榻上，閉上眼，半點困意也無。

行宮杳無聲息，宮人手執羊角宮燈，穿花拂樹。

檐下懸著的象牙雕掐燈籠隨風搖曳，在夜中灑落下斑駁影。

窸窣挲，虞寧睜開眼，雙手規規矩矩置在自己的腹上。

忽而往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

手臂著沈京洲。

月繾綣旖旎，風灌暖閣，拂開的帳幔擋住了貴妃榻上的景。

虞寧忽的轉過，用力牢牢抱住沈京洲。

——咚、咚、咚。

的心跳再次席卷而來。

此刻沒有鐘鳴鼓響，沒有秋風颯颯。

虞寧清楚聽見自己腔傳來的急促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