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夜雨婆娑, 一高一低兩個影相對而立。

燭火在秋雨中明明滅滅，忽明忽暗。

影照不到的地方，沈京洲半張臉晦暗不明。

鶴氅落了幾滴雨, 深淺不一, 長長影映落在青石板路上。

檐下細雨婆娑, 疊著重重灰暗的樹影。

虞寧別過臉，若羽翼的睫下，淚珠點點。

是氣惱，亦是委屈。

種種緒織在心口，虞寧只覺悶氣短，寢食難安。

還能去哪裏鬼混？

既要找小鬼，自然得回地府。

思及自己如今是人, 不再是來去自如的小鬼, 虞寧眉眼染上濃濃的惆悵煩悶。

後知後覺。

好像……也回不去地府了。

秋雨颯颯, 清寒幕。

涼意如影隨形，秋風拂過，虞寧影瑟，子不自覺抖了一下。

花香裹挾著瑞麟香，徐徐飄至半空。

虞寧怔怔揚起雙眸。

眼前不知何時多了一片黑影, 虞寧肩上多出一氅。

沈京洲立在虞寧前，頎長影籠在茫茫夜中。

氅披在虞寧肩上, 沈京洲只著月白鶴紋廣袖長袍, 面如冠玉, 目似繁星。

負在前的手指勻稱修長，著極致的冷白之, 淡漠的一雙眉眼低垂，平靜和虞寧對視。

紅禍水。

虞寧撇撇, 一想起沈京洲在外面有了人，虞寧心中又漲起無名之火。

恨屋及烏，虞寧此刻連沈京洲的氅也看不順眼。

肩膀不聲抖，試圖抖落沈京洲的氅。

沈京洲淡聲：“虞寧。”

嗓音漫不經心，卻是十足的不容置喙。

虞寧膽小鬼的本顯無疑，訕訕攏好氅，t一言不發。

既然是沈京洲非要送給自己的，那就勉為其難收下好了，總不能辜負了沈京洲的好心。

虞寧善解人意想著，毫不提自己膽小一事。

沈京洲的氅松垮長長，幾乎垂落曳在地。

虞寧小心翼翼提起氅，怕沾了角。

錦鞋又一次顯在人前，泅的繡鞋沾染著雨珠，冷意從足尖漫起。

虞寧懊惱攏眉。

忽的，子一空。

虞寧整個人被騰空抱起，雙足在空中蹬，大驚失：“你你你……”

沈京洲一手環著虞寧細腰，素腰盈盈一握。

他轉首側目，慢悠悠瞥了虞寧一眼。

虞寧登時噤聲，紅抿一道細，老實埋首于沈京洲肩窩。

半邊子豎掛在沈京洲上。

狐裘氅籠罩周，擋住縷縷的寒意。

隔著氅，虞寧好像還能覺出沈京洲掌心的灼熱。

涼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湧上脖頸的紅暈。

虞寧耳尖滾燙，幸而夜翻湧，無人瞧見的異樣。

暖閣前垂手侍立的宮人眼觀鼻鼻觀心，躬朝沈京洲行禮，無聲替他挽起氈簾。

暖香迎面撲來，紫檀書案上還有虞寧先前丟開的筆。

黑漆嵌螺鈿筆筒立在一旁，掐琺瑯鳧式爐青煙彌漫，虞寧從沈京洲肩上擡起頭，甕聲甕氣。

“到了。”

沈京洲不為所，環著虞寧的手臂力道如舊。

虞寧出一手指，輕輕推開沈京洲的肩膀。

沈京洲眉眼漠然。

虞寧腳尖輕輕點地，正想著從沈京洲上躍下時，握在自己腰側的手指驟然收。

虞寧猝不及防撞在沈京洲肩上，下頜泛紅，虞寧不悅轉眸，不偏不倚撞沈京洲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中。

“怎麽，殿下今夜就要出去鬼混了？”

沈京洲嗓音帶笑，溫和輕，可落在虞寧耳邊，無端驚起層層栗。

冷汗漸起。

虞寧心中駭然，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膽量，竟一手推開沈京洲，徑自從他臂彎躍下。

“我、我……你管我！”

雄赳赳氣昂昂。

虞寧提，飛快朝偏殿跑去。

沈京洲都有三千佳麗了，作甚還來管？

氈簾挽起又垂落，虞寧一面跑，一面悄聲轉首回。

燭躍在明黃氈簾上，一左一右侍立著兩名宮人。

從始至終氈簾都不曾再次挽起，無人從殿走出。

虞寧失收回視線，一步三回頭。

興許是走太快了，沈京洲才不曾追上。

虞寧腳步放緩。

烏黑的長廊，秋雨簌簌。

偏殿近在咫尺，燭過槅扇木門，灑落虞寧腳邊。

額頭悶悶抵在木門上，心口道不出的別扭。

夜裏有宴會，虞寧今夜心神不寧，早先梳妝時，差點將眉筆誤作簪花棒，撲落在臉上。

如今人在宴席，又險些將烏銀自斟壺中的松酒釀誤認作茶，一飲而盡。

多福眼尖，忙忙命宮人撤下。

他垂手立在下首，親自為虞寧安箸布讓。

“殿下嘗嘗這蓮花鴨簽，這是膳房新出的花樣，別都吃不到的。殿下若是喜歡，奴才再讓他們送過來。”

平日論起膳食，虞寧定是兩眼發亮，如今卻興致缺缺。

心不在焉頷首，又悄聲從袖中掏出靶鏡，借著後佇立的玻璃燈，虞寧細細打量鏡中的自己。

一雙剪水秋眸瀲滟，齒如寒貝，燦若春華，高高的義髻綴著琳瑯珠翠，燕妒鶯慚。

耳尖墜著白玉珍珠耳墜，珍珠瑩潤亮，襯得虞寧如雪，若凝脂。

虞寧一手捧著臉，左看右看。

倏爾又擡首往下張，隔著重重珠玉簾，百攜妻赴宴。

他們瞧不清虞寧，虞寧卻看得真真的。

席間推杯換盞，衆人把酒言歡，高談闊論。

舞姬著輕薄紗，踩著琴聲翩躚起舞。

秋雨伴著鼓樂，相得益彰。

虞寧引頸張，目越過衆賓客，落在下首的眷。

人比花。

席間花香彌漫，衆人言笑晏晏，遍綾羅珠玉，環佩叮咚，如團花錦簇，服華鬢。

先前同沈京洲說話的子亦是坐在席中，靨如花，正同相的姊妹說笑。

兩人掌同樂，笑眼盈盈。

虞寧眉眼流出幾分羨慕。

真好。

真好啊。

能有三兩閨中好友頑笑取樂，春游踏青，這樣的夢虞寧往日只在話本見過。

還自欺欺人，以為話本都是杜撰的。

原來竟是真的。

是以前井底之蛙，見識短淺。

虞寧怏怏不樂低垂腦袋，銀勺握在手中，卻遲遲不曾下手。

們在說什麽，會說今日的賽馬嗎？還是宴上的蓮花鴨簽？

虞寧胡思想，再次朝下首去。

不知看了多久。

眼前忽然落下一。

沈京洲手，遞來一碗。

描紅龍紋高足碗中滿滿當當裝著剛剝好的蟹黃，沈京洲從多福手中接過巾帕淨手。

順著虞寧的視線往下去，沈京洲一眼就瞧見兵部侍郎家的趙大公子。

他眸烏沉晦暗，嗓音著喑啞：“你同趙公子認識？”

虞寧困眨眼珠子，沒聽懂。

多福笑著躬道：“今日那母貓，便是趙公子府上的二小姐養的，二小姐同趙公子是一母所出。”

虞寧恍然大悟，倏爾又搖搖頭，虞寧實話實說：“我不認得他。”

若不是沈京洲說起，還不知那趙二小姐邊還坐了一人。

虞寧默默收回目，心中好奇，沈京洲怎麽知道在看人？

難不他是在提醒自己，莫要盯著趙二小姐？

虞寧心中暗自琢磨，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并未猜錯。

沈京洲既有心納趙二小姐宮，屋及烏，自然也會對兄長另眼相看。

連虞寧多看一眼趙二小姐的家人，沈京洲都不樂意。

虞寧憤憤咬下一口蟹黃，滿腹填滿委屈。

怎麽可以這樣？

明明同沈京洲相識在先的，再也不要同沈京洲講話了。

虞寧憤憤不平，往日最的蟹黃釀，也只吃了一兩口。

夜雨蕭瑟，行宮禮樂不絕于耳，靡靡之音在行宮徜徉。

虞寧借著更之名，從宴上溜走。

宮人知道不喜有人跟著，默契遞來一盞玻璃繡球燈。

細碎影如流沙，淌在虞寧腳邊。

穿花拂柳，夾道兩側栽著翩躚紅葉。

秋霖脈脈，虞寧一手執傘，一面循著地上的影往前走。

不多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子的笑聲，懷裏抱著一只笨重的母貓。

是虞寧白日見過的那只。

“我就說我們梨梨是最乖的，是不是呀梨梨？我們梨梨是個有福氣的，才能逢兇化吉。”

婢捂笑：“二小姐還說呢，也就二小姐膽子大，竟敢跑去陛下那求，這事老爺若是知道了，定又生氣了。”

婢嘆口氣，“老爺本來就不許你養貓。”

“他不許與我何幹？且梨梨本來就是我從路上撿來的，它同我有緣，我怎能丟下它不管？”

婢無奈：”為這貓，二小姐都讓老爺關了好幾回閉。這貓沉得很，二小姐不如給奴婢抱著罷，仔細累著手。”

“我不累。沉什麽沉，我們家梨梨最是輕巧漂亮了。”

兩人漸行漸遠，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雨中。

虞寧撐著傘，孤零零立在假山後，一言不發。

蒼苔濃淡，細雨婆娑。

虞寧踩著青石板路往回走。

這位趙二小姐，可真是好人，不過是隨手從路邊撿回撿回的小貓，竟能這般細心照看。

也、也怪不得沈京洲待不同，想納宮。

竹悠揚，順著縹緲的水汽飄到虞寧耳邊。

倏地剎住腳步，撐傘往寢殿行去。

燭火在風中搖搖墜，時不時有飛蟲繞著影打轉。

……

“回去了？”

戲臺上，戲班子著戲袍，在臺上打十番。

鼓樂聲聲耳。

沈京洲一手著眉心，餘瞥見虞寧案前不曾過兩口的蟹黃釀，眸稍沉。

多福覷著沈京洲的面，戰戰兢兢道：“是，想來殿下是子不適，才提早離席的。”

多福的目在那高足碗上轉悠兩圈，笑著道。

“若非子不適，這蟹黃釀殿下斷不會舍下的。陛下，可要傳劉太醫過來？”

沈京洲緩慢擡起眼眸，目無聲在多福臉上掠過。

多福腳上的傷口尚未好全，作疼。

他強撐著扯扯角，實在不沈京洲晴不定的心。

訕訕垂下眼眸，多福垂著袖子，再不敢多言。

頃，方聽得沈京洲淡漠的一聲：“去罷。”

多福長松口氣，臉上堆滿笑意，他往後退開半步。

“那奴才這就去請劉太醫。”

禮樂奏響的行宮，沈京t洲緩緩自案後站起，瑞紋素緞氅疊著燭，沈京洲緩步往外走。

“罷了，朕親自去。”

錦繡盈眸，長廊下系著的燈籠高掛，殿中燈火通明。

宮人手持羊角宮燈，遙遙瞧見走來的沈京洲，嚇得哆嗦在地。

“陛下，殿下、……”

驚慌失措，手中的羊角宮燈失手掉落在地。

燭火翻落在地，那一點星火很快在雨中熄滅。

四面暗了一瞬。

多福沉下臉，一腳踢開掉落的宮燈，揚聲呵斥：“怎麽回事，殿下怎麽了？”

宮人跌跪在地，沙啞的嗓子說不出話。

沈京洲臉驟冷，越過宮人大步流星往寢殿走去，一雙深黑眸子森冰冷。

多福快步追上去，揀些好話說給沈京洲聽。

“陛下莫急，想來是那宮人大驚小怪，殿下吉人有天相，定不會有事的。想來只是子抱恙……”

多福一瘸一拐，拖著傷痛的腳跌跌撞撞跟在沈京洲後。

沈京洲走得快，多福跟不上，險些踉蹌摔倒。

他趕慢趕：“陛下……”

沈京洲駐足，他一手負在背後，黯淡眸子無聲凝多福。

多福伏跪在地，疊聲告罪：“是奴才失言，是奴才失言。”

沈京洲不再看他，緩步往殿走去。

寢殿空無聲，唯有滿堂燭相輝映。

虞寧不在寢殿。

沈京洲轉首側眸，目在妝鏡前停留半瞬，雙眉攏起。

本該貯在妝鏡前的洋漆描金妝匣，此刻卻無影無蹤。

那妝匣，虞寧頗為喜歡，還特意從宮裏帶了過來，不釋手。

指骨敲落在案沿，沈京洲長玉立，暖黃燭在他眉眼躍。

先前摔燈的宮人連滾帶爬殿，伏首叩地，語無倫次。

“奴婢本想去尋陛下的，可巧陛下就回來了。”

多福等不及，不耐煩催促：“……殿下呢？”

宮人被嚇壞，哭哭啼啼：“殿下、殿下走了。”

多福眼中瞳仁驟，尖細的嗓子變了調，他大驚：“……什麽？”

這兒不是京城，而是避暑山莊。

虞寧形單影只，再怎樣，也不可能獨自一人下山。

多福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他下滿腔疑慮：“好好說話，殿下去哪了？若有半句虛話，你也不必留下了。”

宮人哆嗦，連連向沈京洲磕頭：“殿下、殿下回西院了，還讓奴婢把所有東西都收出來，好一并帶過去。”

寢殿空落落，立櫃中子的錦華服果真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妝鏡前的胭脂水也不見半點影子。

沈京洲角輕勾，溢出意味深長的一聲笑：“作倒是利索。”

夜宴還未結束，虞寧中途急急忙忙離席，便是為著離開他。

沈京洲半張臉逆著燭，宮人叩首跪在地上，辨不出沈京洲是喜是怒。

如實道。

“是，殿下還說，反正日後也不會在這住了，倒不如收拾得幹淨，省得來回兩頭跑。”

“若是驚擾了陛下，反倒了的不是。”

宮人一五一十轉述。

虞寧怕生，這話自然不是對著宮人說的，只是小聲嘀咕時，不小心讓宮人聽見了。

當時虞寧好似還提到一人……

宮人沒聽清，只當是自己聽錯了。

寢殿杳無聲息。

良久，沈京洲輕輕，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