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長久的無言。

淺薄日落在虞寧後，窗外竹影參差，細碎影子如流蘇。

虞寧偏著腦袋，不知是聽不懂，還是在權衡利弊。

沈京洲角笑意稍淺：“怎麽，殿下不樂意？”

虞寧搖頭如撥浪鼓：“不是的。”

如今無分文，確實做不到投桃報李。

虞寧盯著沈京洲，一字一頓：“我需要寫欠條嗎？”

在地府曾見過別的小鬼寫欠條。

虞寧不想言而無信。

颯颯風聲在庭院t掠過，沈京洲眼中詫異，頗有興致著虞寧。

青玉扳指自指間摘下，沈京洲握著扳指，一聲又一聲在案幾上敲打。

作極緩，似是故意為之。

虞寧似懂非懂著沈京洲，不解其意：“……陛下？”

“不必。”沈京洲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他嗓音帶著笑，如沐春風。

可不知為何，虞寧的後背無端發涼。轉首去看，除了滿地的秋日竹影，再無其他。

虞寧困收回視線，目又一次被攢盒中的胭脂鵝脯吸引。

鵝脯并非真的用鵝做的，而是取鴿的脯撕細細長長的鴿，再輔以佐料腌制而。

虞寧試了一口，雙足又開始在桌上悄悄晃。

沈京洲眸微。

用完早膳，又有婢端著漱盂上前。

虞寧一驚，自婢出現開始，眉眼的不安一刻也不曾消退。

不由自主又往沈京洲的方向挪了挪，亦步亦趨跟在沈京洲後，回了書房。

青花纏枝香爐仍點著瑞麟香，氤氳暖香撲鼻。

那一方紫檀緙屏風不知何時撤下，青花鑿石磚上鋪著細膩的羊皮褥子，即便赤足踩上去，也不會覺得冷。

虞寧頓覺稀奇，半蹲在地，拿手指輕輕撥褥子上的羊絨。

絨細膩和，是在地府從未瞧過的。

地府冷，半點寒之也無，好在那會虞寧還是只小鬼。

日滿地，竹影落在屋中，滿室潤。

沈京洲轉首，目緩慢落在虞寧臉上，眉間輕攏。

青玉扳指無聲在指間轉。

多福眼尖看見，“哎呦”一聲：“殿下怎可坐在地上？仔細著了涼。”

這羊皮褥子是沈京洲命人鋪上的，自然是不染半點塵埃，可如虞寧這般揪著羊絨……

多福為難向沈京洲：“陛下，這……”

沈京洲臉上淡淡：“去備水。”

鎏金沐盆中裝著綠豆面子熏過的溫水，多福雙手捧著巾帕，遞給沈京洲。

虞寧懵懂擡首。

沈京洲輕聲：“過來。”

沾了溫水的帕輕落在虞寧掌心，垂首低眉，看著沈京洲慢條斯理撚著自己的指尖。

力道輕，卻不容置喙。

那雙黑眸沉沉如墨玉，一言不發。

虞寧詫異盯著自己的指尖看，眼珠子都不曾過半分。

做人果真比做鬼講究。

在地府時，磕著著都是家常便飯，那時無人理會虞寧，也還好是鬼，不怕磕磕絆絆。

沈京洲擡眸，手中的巾帕丟給一旁垂手侍立的多福：“好了。”

虞寧眉開眼笑：“那我……”

沈京洲聲音很輕：“先前讓你練的字呢？”

如同一只淋了雨的鵪鶉，蔫兒吧唧，虞寧眼中笑意霎時泯滅。

低著腦袋，悶悶跟著沈京洲走回書案。

案後不過一幾一椅，洋漆描金小幾上供著一方水仙花盆，裏面點著幾宣石。

虞寧徑自朝太師椅走去，先前離開時，也是坐在太師椅上的。

多福一驚，本想著讓人再備一張椅子，餘瞥見上首默不作聲的沈京洲，又訕訕將話咽下。

多福不咂舌。

他跟著沈京洲的時日雖不長，可這位主子的子卻最是晴不定的，也不知道虞寧何合了沈京洲的心意。

多福驚嘆之餘，又默默將虞寧置在皇後的位子，不敢輕視。

書案上的奏折堆積如山，虞寧握著筆，瞥一眼沈京洲，又看一眼自己手上的字帖。

字帖是沈京洲的筆跡，行雲流水，一氣呵，如他本人的子一樣。

太師椅雖不小，可同時容納兩人，卻不顯富餘。

虞寧倚在扶手的一側，左膝挨著沈京洲的袍角。

瑞麟香的餘韻似乎順著相抵的雙膝蔓延至虞寧上，不知不覺，虞寧上穿著戴著，都沾染著瑞麟香的香氣。

同沈京洲一樣。

倚著扶手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白淨。

沈京洲雙眸輕闔，指骨在扶手上敲兩下，停一下，敲兩下，停一下。

虞寧的腦袋也跟著沈京洲的手指一高一低，上下晃。

頃，抵在扶手的指骨靜止不。

書房青煙縈繞，沈京洲似乎是睡著了，落在秋日中的眉眼淡漠疏遠，如蒙上一層繾綣白紗，朦朧模糊。

倏爾，一聲鳥啼在窗下響起。

小雀撲哧著雙翅，引吭高歌。

虞寧眼睛亮起星。

屏氣凝神，提輕輕站起，悄無聲息往門口挪去。

羊皮褥子踩上去無聲無息，楹花窗子上映著虞寧長長的一道影。

金藤紅竹簾挽起，又無聲垂落。竹簾晃，虞寧的影消失在書房。

丹墀上無一人侍立，虞寧不曾走遠，只悄悄溜至楹花窗下。

小雀踩著枯枝蹦跶，羽翎宛若上好的綢緞，在中熠熠生輝。

虞寧莫名想起早膳吃的那道胭脂鵝脯，也不知道廚子用的鴿，是不是也如眼前的小雀……

似乎是察覺到落在上的危險目，小雀“啾”的一聲，撲扇著翅膀往空中飛去，瞬間沒了影子。

虞寧失垂眸，正想著轉回房，忽聽青石板路後傳來三三兩兩婢的竊竊私語。

虞寧嚇得怔在原地，也不敢。

環抱著雙膝，氣息抿。

腳步聲漸近，婢的低語也隨之飄落在虞寧耳邊。

“聽說還是鎮國公送來的，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可憐。”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陛下不近，鎮國公往陛下的別院送人，也不怕得罪了陛下。”

“我聽說還在陛下的熏香手腳，後來是多福公公發現的。要我說，陛下最是瞧不上這種。”

虞寧悄悄躲在竹影後，暗自記下沈京洲的喜好。

原來沈京洲不喜歡舞姬，不喜歡子投懷送抱，也不喜歡子對他有非分之想。

婢說一聲，虞寧跟著點一下頭。

日氤氳，婢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虞寧忽的驚覺小路上只剩自己一人。

扶膝而起，目倏然頓住。

竹影中，沈京洲長玉立，他一手負在後，垂著眉眼同藏在竹林後的虞寧相。

也不知看了多久。

先前還在侃侃而談的婢此刻瑟在一旁，本是後院的灑掃婢，平日也不常往前院來，不曾想會上沈京洲。

餘瞥見還在怔怔站著的虞寧，婢想都沒想，手拽虞寧的角：“快跪下，這是陛下！”

婢的嗓音著說不出的倉皇迫切，“你站著做什麽，還不快向陛下行禮。”

虞寧下意識躲開婢，驚魂未定。聽清婢所言，狐疑攏眉：“……我、向陛下行禮？”

虞寧做鬼做慣了，即便是只無名小鬼，可往日路祭，也只有旁人向自己行跪拜禮，從未跪過人。

古往今來，只有活人向亡故之人跪拜，哪有鬼跪活人的。

想想都覺得奇怪。

且說不定生前歲數比沈京洲大，夠得上做他的祖宗呢。

虞寧看著沈京洲的眼神忽然有點像是在看孫子。

果斷搖頭拒絕：“我不要。”

沈京洲好奇揚眉，忽聽虞寧鄭重其事道：“我怕他折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