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出生到昨天，他做過的所有事加起來好像都沒有今天多。

這個丫頭對什麼都興致，哪怕是蹲在墻角看螞蟻搬食。

但不管做了多事，夜還是不可阻止地到來了。

挽著他的手從演木偶戲的園子里走出來，一臉大驚小怪地跟他討論剛剛演的木偶戲有多彩，說嫦娥為啥那麼蠢，一個人在廣寒宮有什麼好，連熱餛飩都吃不上。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默默聽說。

走出戲園子門口時，趁人不備，把戲班立在門口的牌子上扎的紅綢子給扯了下來，塞進袖口里。

小鎮又到了快夢的時間，四周只有蛐蛐兒還在聒噪，今天不是十五，月亮只有一半，懶洋洋地掛在未散的暑熱里。

漸漸變得安靜起來，行走的方向朝著湖邊。

當波微的湖水遠遠出現在前方時，才說：“我要回去啦。”

他怔了怔，口而出：“這附近并無人家啊。”

噗嗤一笑：“誰告訴你我家在湖邊的。你再陪我去做一件事吧。”

“你還想干啥？”幾乎疲力竭的他差點跳起來，“你不會讓我陪你游泳吧？我不會！”

拉住他的袖子往前拖：“去了就知道啦。”

很快，他們又站在了他們初相識的地方，湖岸邊的泥地上還留著他躺出來的印子。

拿出那塊紅綢子，蓋到自己頭上。

“我們拜個天地吧！”

一語既出，嚇得他一屁坐到地上。拜天地？那可是夫妻才能干的事兒啊！他認識還不到一天，連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連連擺手：“啥事都可以，這事不行！你是要嫁人的，怎麼能跟我拜天地！”

“嫁給你不行嗎？”把紅綢掀開一個角，撅著看他。

“當然不行！”他覺得自己到了戲弄，有些生氣，轉就要走。

“站住！”喊住他，“跟我拜天地，我給你毒藥。”

他停住，回頭：“說不定你本不是藥師，只是個瘋丫頭。”

“你答應還是不答應？”跺腳，“連死都不怕，還怕跟我拜天地？我說過會給你藥就一定會給你！”

他想走，又猶豫起來，萬一真有這樣的藥呢，可以迅速結束他一切苦難的藥……

最終，他走回了邊。

反正，也沒有誰看見，不說出去，是不會影響嫁人的吧。

開心地把紅綢放下來，拉著他面對湖水跪下來，拖長了聲音道：“一拜天地！”

他咬牙關，跟一道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哎呀，沒有高堂，就拜湖水吧。”嘻嘻一笑，“二拜湖水！”

他拜下去，哭笑不得。

“夫妻對拜！”

兩人面對面站好，躬一拜。

“揭蓋頭揭蓋頭！”迫不及待。

他暗自嘆氣，遲疑片刻，終是將那塊紅綢從頭上揭了下來。

月湖之下，的面容比白天更端正了，眼睛里的幸福都快漫出來了。

他看著的臉，有些神。

“好高興……”微笑，像之前那樣拽著他的胳膊搖晃著，“謝謝你。”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忍心破壞此刻的心境，準確說，是破壞他們兩個人的心境。但是……

他深吸了口氣，出手：“藥！”

笑著打開他的手：“制藥需要時間，一年后你來這里找我。包你死得舒舒服服。”

“一年？”他瞪大眼睛。

“算快的了。”聳聳肩，說著，坐下來，拍拍邊的位置，“你也坐。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我再跟你講個吧。”

他將信將疑地挨著坐下來：“什麼？”

著眼前的湖水：“這片湖水是有名字的，未晴湖，但它并沒有什麼名氣，景也平平，所以平日里有人來。但是，我敢說未晴湖是世上最漂亮的湖。”

他左右環顧，這片湖水確實找不到任何亮點。

出手：“握住我的手，閉上眼。”

他狐疑著照做。

的手還是纏繞著那奇異的力量，握住它就不想放開。

他閉上了眼，短暫的黑暗之后，星星點點的逐片亮起，整個未晴湖清清楚楚出現在他沒有睜開的眼里，不同的是，水波微瀾的湖面上，漂浮著一片片螢火般的，溫旖旎，似是有人將整條銀河搬來了這里，亦真亦幻，宛若仙境。

這就是說的？未晴湖是一個閉上眼睛才能看到它貌的地方？好神奇……

“好看吧？”的聲音輕輕傳來。

“好看！”他由衷道。

“嘻嘻，記住啊，一年后來找我。”

“你別騙我啊！”

“你累不累啊？”

“有點累。”

“那就睡會兒吧，別睜眼，未晴湖的景不是誰都能看到的。所以你看，多活一天就能多看到好多東西吧！”

“哦。”

他閉著眼跟談，越說越累，眼皮也重得想睜都睜不開。

迷迷糊糊中，的歌聲在回——

河水清清彎又長，大姑娘水邊浣裳，輕風卷過白云旁，飛鳥載來春花香，朝霞換夕，重逢是夢鄉。

這一覺，睡得好舒服。

翌日清晨，他被飛過的鳥兒吵醒。

他著眼睛坐起來，邊空無一人，只有那塊紅綢子還在他手里，那個丫頭……他慌忙站起來四下尋找，卻一無所獲。

他攥著紅綢，呆站在晨曦里。

連名字都還沒跟自己說……

“你還是被騙了。”桃夭同地看著對面的郎老板。

郎老板嘆了口氣：“一年后我如約來未晴湖邊找，沒來。我不甘心，又等了一年，還是沒來。第三年，我依然沒等到。直到第四年，我站在未晴湖邊，突然發現，我已經在這人世走過了四個年頭，這四年里我為了等一顆可以舒服地結束我命的毒藥，反而有了盼頭，我拼命制自己的恐懼與消沉，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其間還是過欺負，但也遇到過幫助，我漸漸發覺人世間的事并不絕對，比如并不是所有的飯館老板都像我第一個老板那樣。我在離開后的第二年，進了一間飯館，在一個胖廚師手下做學徒，我的師父雖然人很胖脾氣又不好，跟我賭骰子的時候還常常輸了不認賬，但他把他所有的本事認認真真地給了我。”說著，他突然笑出來：“不止他的本事，他還把他的兒也給了我。我家里這個母夜叉呀，小姑娘那會兒就特別魯殘暴，又能吃又能打。為了給我一件過年時穿的裳，不會針線的是找三姑六婆學了來，磕磕地熬了好多個夜，手指被針扎了馬蜂窩，新裳居然做得有模有樣。原本我是不敢娶的，我是狼人啊，雖然我也有人的面貌，但我怕哪一天我不小心出狼的樣子，嚇死就不好了。所以我想了很多借口拒絕，可哪里肯信。最終我扛不住了，把約到一個僻靜地，把我的份一五一十告訴了，甚至出了我的狼頭擺出兇惡的樣子。唉……沒想到這母夜叉只是眨了眨眼，問我，你要吃我麼？我說當然不，我吃飯不吃人。然后就松了口氣，跳過來挽住我的胳膊，說我就算只有一半是人，也不要跟我分開。”

桃夭嗤嗤地笑：“你夫人當年也真是想不開啊哈哈哈。”

“我說過我年輕時的人樣不差的。”他哼了一聲，“總之，日子就這樣漸漸安定下來了。此一生我未曾大富大貴，卻也兒孫滿堂，無病無災。”

“無病無災……”桃夭挑眉，“那你又找我看什麼病？”

“狼人一半是人，且我們跟人類的壽命相同，我已經九十歲了。”他咳嗽了幾聲，“這幾個月來，我總有大限將至的預，畢竟我還有妖的統，你也知道妖的覺往往是敏而準確的。”

桃夭想了想，直言道：“要我替你延壽？或者讓我解你心病？”

“這些年，我從沒有放棄過尋找。”他轉過頭，看著月下的未晴湖，“可就像從世上消失了一般。未晴湖上的銀河，我也只見過那一次。我幾乎將整個利亭鎮的人家都打聽了一遍，沒有一戶人家有這樣一個兒。我妖力又十分有限，可說就是個擺設，除了變出個狼頭嚇唬人，本不能像別的大妖怪那般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他頓了頓，又道：“我將好吃館建到未晴湖邊，也是寄有朝一日一回來我就能看見。時至今日，我怕我至死也等不到關于的哪怕一丁點消息。這塊心病，我自己治不了。”

桃夭沉默片刻，也著這片湖水：“如果是人類，只怕已經不在人世。”

“就算尋到的埋骨也好，我就想去墳前拜一拜。再把這個還給。”說著，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塊如初的紅綢子。

“當年跟你拜天地時戴過的那塊？”桃夭看著那塊紅綢。

“嗯。”

“給我瞅瞅。”

握著那塊已有幾十年歷史的綢子，溫的依然如的雙手一般。

綢子上，還留著一只有才能到的氣息——那是一點點淡得不能再淡的妖氣。

閉上眼睛，“看”向未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