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寧面平靜：“你沒有嗎？沈嘉婉, 你莫不是不知自己是誰了吧？”

沈嘉婉笑容斂起：“我自然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我才知我什麽都沒有。”

一揮袖, 若之前是流幾分狠毒與戾氣, 而眼下是毫不加掩飾，眉眼之皆是暴與狠戾：“他人眼中，我父親乃沈淵玄, 母親更是出名門, 我天生便是貴，可就是這惡心死人的貴份, 我日日夜夜都想撕碎了它！”

最後的字眼, 幾乎是要咬碎銀牙。

“就算份地位高，就算無數人稱道, 那又怎麽樣？”

沈嘉婉面容扭曲，眼中滿是恨意。

“我從來不是他們的唯一，更不是他們的首選，唯一敗的是我不是個男丁。”

“你說多可笑？”沈嘉婉笑出聲來, 笑聲滿是嘲諷，“沈芷寧，我苦讀這麽多年了, 我本就在這方面沒有天賦，更何況, 我厭惡至極，這麽多年，又是怎麽過來的？”

“從有記憶開始，手中的書是從未放下過的，夏日裏, 有多個日子，就怕未背出來，急得滿頭大汗，你說我們這種人家，我竟會長得滿痱子，就算這樣，我還得讓識字的丫鬟一個一個讀出來，好讓我記著，最冷的正月，沈玉蓉與沈繡瑩那兩個傻子就知道待在那暖房裏吃喝，我呢，就怕暖和犯困，偏就在走廊下背書，寒風吹啊，吹得我那個手腳，到現在下雨天都還酸痛得滿床打滾，子本就不好，現在也快沒了半條命了。”

“這都可以忍著，無所謂，可最讓我厭倦的是什麽你知道嗎？”沈嘉婉冷笑道，“是我那溫婉良善的那一層皮，所有人，所有人都喜歡那樣的沈嘉婉，他們越是喜歡，我越是厭惡，我每每照鏡子，恨不得就摔碎那鏡子，惡心得讓我想吐！他們若是知道真實的我，又怎麽會像如今這般待我，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狠毒兇惡的人，可我得裝啊，那是我最完的一層皮，可就算如此完，就算我拼盡全力去做得如此完，毫都比不上下帶把的！”

沈嘉婉恨啊，就算僅是這般說著，都恨得眼睛都要滴出來了。

沈芷寧聽完這番話，沉默了許久，隨後慢聲道：“我無法來指責你什麽，但我勸你，莫要因為這并非屬于你的錯來懲罰自己。”

說到這兒，沈芷寧停頓了一會兒：“既然事已然如此，要改變的是接下來的事……不過聽了你的話，沈嘉婉，你方才應當并不只是想推，而是想與同歸于盡吧。”

恨意如此濃重，又是那般格的，又怎麽會輕易放過那個外室。

沈嘉婉聽這話，一下盯準沈芷寧。

沈芷寧對上的眼神道：“就算你今日弄不死他，以後也會出手吧。”

所以前世那個孩子，從小弱多病，會不會也有沈嘉婉的手法在？

“但沒必要，沈嘉婉，你想得太偏激了，放過自己罷，”沈芷寧猶豫了一會兒道，“不是只有這一個方法，你可以多一個弟弟，你自己的弟弟。”

沈嘉婉是聰明，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

沈嘉婉剛想反駁沈芷寧，可又細想這句話，總覺得有什麽要破土而出，可一下子抓不住那東西，想問沈芷寧，而沈芷寧已經轉走了。

秦北霄、蕭燁澤等人早在沈嘉婉與沈芷寧對話中途就先上了馬車，沈芷寧回了馬車上，蕭燁澤張了張想問怎麽樣了，但見沈芷寧面凝重，便一句話不問了。

這般，回了沈府。

沈芷寧回永壽堂後，先向祖母請安，再陪同祖母用晚膳，晚膳期間，在旁側的許嬤嬤被一個丫鬟了出去，隨後回來，著聲兒同沈老夫人道：“大房那兒鬧大了。”

沈老夫人放下筷子，皺眉問道：“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徐氏又罰嘉婉那丫頭了？”

沈芷寧對這話留了心，看來祖母是知道大祖母對沈嘉婉是不好的。

“不只是大夫人，大爺今日是氣沖沖地回府，回了屋子就給了大小姐一腳，就直踹心窩上，嚷嚷著說不學好，盡些歪主意，還問是不是要去害了外頭那母子。”

沈老夫人冷笑：“孩子不是還在肚子裏嗎？怎麽就知道是個兒子了？當真是昏了頭了，平日裏不好好管教孩子，這會兒倒來管教了。今日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與我說說清楚。”

“說是大小姐去了永巷，被那裏的婆子和護衛攔下來了，恐是那人說了些什麽，讓大爺氣這般。”

“氣什麽樣，那也不能這樣打自己的兒！”沈老夫人也氣了，“你說說現在是什麽事？”

許嬤嬤嘆了口氣：“要老奴說，是真難，大爺知道老夫人你不喜歡，到現在還沒帶進門，可若生下來了，遲早要進門的，畢竟……畢竟大房還沒個男丁啊。”

“就是因為如此，我才不好手，若是大房有，這人我是斷斷攔下了，現在我若出面，回頭被指責害他絕了後……”沈老夫人也實在是沒法子，“罷了，我去大房瞧瞧。”

隨後，沈老夫人帶著許嬤嬤就出了屋子，沈芷寧握筷子。

沈嘉婉啊，祖母都過去了，今日可是個好機會，你得把握住。

了夜，祖母還未回永壽堂，永壽堂倒是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

沈芷寧還以為下面丫鬟通報錯了，出了院門一瞧，當真是自己的哥哥沈安之，他一白袍站在夜中，端的是一派文雅溫和。

“哥哥！”沈芷寧跑上前，扯著沈安之的袖子，“哥哥你怎麽來這兒找我了？是有什麽事嗎？你以前送東西可都是差人送來的，今兒怎麽親自過來了？哎？袖中藏得什麽，讓我瞧瞧。”

沈芷寧小手鑽進沈安之的袖袍，沈安之一臉寵溺，笑著任拿出來。

是一小袋九制話梅。

“還是哥哥最好。”

哥哥最好，不像秦北霄那臭脾氣，現在想起他還氣短悶。

沈芷寧往裏塞了一粒，抿了起來，眼睛都酸得了一條，可就是這酸勁又帶著偶爾冒出來的甜勁，讓喜歡的要命。

沈安之見沈芷寧吃著，眼中滿是笑意。

沈芷寧吃了兩粒後，都未聽哥哥說什麽，但知道哥哥今日定是有事尋，只不過為何到現在還不說，既然不說，便要問了。

“哥哥是有事尋我嗎？”沈芷寧笑著，撒著道，“既然給我帶來了話梅，吃人的，我總不可能就白白吃了哥哥的話梅罷。”

沈安之那張溫的臉上出現了一尷尬，抿了抿，過了一會兒比劃了起來。

“哥哥是想去龐園文會嗎？”沈芷寧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是想去旁聽一下是嗎？”

沈安之點頭。

以哥哥的子，是極為難得主提出想要什麽，這回應當是極其了。

沈芷寧回道：“說來我也未去過，但想著應該是可以的，哥哥莫急，我回頭去問下李先生，明日給你答複。”

沈安之一向溫的眼睛當下似乎都充滿了亮，比天上的星星都要亮。

沈芷寧將沈安之勸回去後，回屋換了裳，立即便去了西園尋李知甫。

沒想到他住的那院子無人，倒是在深柳讀書堂見他那屋子昏暗的燈火搖曳著，敲著門，小聲道：“先生……先生。”

“怎的這般晚還未回去……”過了一會兒，木門打開，李知甫說到一半，愣了半晌，“沈芷寧？”

“是我，先生以為是誰？”沈芷寧笑著。

“還以為是我那書，”李知甫大開了木門，“進來坐吧，何事尋我？”

沈芷寧進了屋子，才在燈火下看清原來先生是僅著了一寢，外套了一件黑鶴氅，這會兒早該回院子的點，又是著這，想來是先回去了又再來。

李知甫見注意著自己的，溫和的面容出現了一窘迫，沉著聲緩慢道：“我去換件再來，你且等會兒。”

他是先生，這樣的裝束在學生面前實屬冠不整。

沈芷寧忙道：“不必如此麻煩，先生，是我叨擾你了，我就是來問問，後日龐園文會，我哥哥可否一道過去旁聽？”

李知甫回道：“旁聽自是可的，文會一向公開，不讀書人都會前去，你哥哥為何不可呢？”

“可我哥哥……”沈芷寧咬了下，“哥哥他不能說話。”

李知甫恍然大悟，原來是殘者，殘者、疾者不準參加科舉，不準朝為，這些與讀書相關的、自然不會出現殘者。

怪不得沈芷寧要跑過來問了。

“他既有心向學，又為何不讓他去呢？”李知甫道，“你去與他說，到時他隨我一道進去，他雖有啞疾，但讀書一事上，他與常人無異，說不出來的話、自可書寫，念不出來的詩，自可默讀，一支筆，也可揮斥方遒。”

這樣寂靜安寧的夜晚，先生的話溫且堅定，和著月，那堅定中還刻著幾分文人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