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放鷹臺這一帶馬草茂, 正是萬複蘇的時節，節的草葉綠綠絨絨, 將將蓋住泥面，葉尖上沾著粒粒水珠，馬蹄踏上去，猶如踏在西域供奉的氈毯，分外舒適。

崔靜訓已經看不出太子殿下的心思了，兩匹快馬跑了一轉，崔靜訓催馬停駐，將上半向太子殿下靠了一些近來：“師二娘子——”

才起了一個頭, 話沒有說完，遠遠地忽聽到一個響亮清甜的聲：“皇兄！”

長信侯驚呆了，回頭一看，只見襄王殿下騎著他那頭憨態可掬的小驢正在太底下揮舞著大臂, 笑容堪比一朵盛開的葵。

太子殿下不是最厭惡襄王殿下那個“麻煩”麽？

脆甜的“皇兄”由遠及近而來，襄王殿下。下那頭小驢神氣在在地邁著小短，馱著寧懌飛奔到面前, 等從驢上下來, 襄王殿下已經累得氣籲籲, 他一步跳到寧煙嶼的馬前, 神顯得異常激。

“哥，你怎麽突然要教我騎馬？你不是說我特別笨，怎麽學都學不會麽？”

小時候, 他羨慕皇兄能騎在神駿勇猛的千裏駒上, 手持弓箭, 例無虛發，小小的心裏充滿了敬佩, 便央著皇兄，一定要教他騎。

寧煙嶼推拒，試圖為他從軍中找個教習，但寧懌不肯，執意要讓皇兄親授，還出面說了阿耶。

寧煙嶼無可奈何，只有教他。

可惜這個笨蛋，學了一個月還沒有小，還沖他誇下海口，道自己也能騎，那天襄王殿下抱著弓箭騎著棗紅馬沖進了圍場。

結果箭還沒“嗖”的一聲從弓弦上發出，人便已“嗖”的一聲從馬背上飛出去了。

那次寧懌摔得七葷八素，額頭上腫了一個高高的壽星包，把鄭貴妃心疼壞了，對太子敢怒不敢言，到底也怪氣地譏諷了幾句，阿耶見他不占理，出面調解當了和事老。

鄭貴妃與太子素有嫌隙，此事不過是激化了二者之間的矛盾，但寧懌呢，頭上的傷還沒好，自己又樂呵呵地過來找太子皇兄玩耍了，差點兒沒把鄭貴妃氣得倒仰。

是管不住兒子親近太子那熱臉冷屁的賤樣兒，但好歹也把他的棗紅馬沒收了，下令從今以後，不準寧懌再騎馬。

寧煙嶼坐在馬背上，握住韁繩，角折出一點若若無的弧度：“阿懌，你怕不怕你母妃知曉？”

自上次以後，皇兄也像是嚇著了，後來不論寧懌再怎麽求，皇兄都堅持不肯再帶自己騎馬，好不容易這次皇兄主提起，但凡有半分的猶豫都是對這份兄弟誼的不尊重。

他忙搖手，拍拍脯：“不怕。”

寧煙嶼朝崔靜訓，下頜微擡：“給他。”

長信侯從旁看了半天，他說怎的那師二娘子都去了仙都宮，殿下還能泰然自若地出來跑馬。

原來是圍魏救趙。

若讓鄭貴妃知曉襄王被太子拐帶出來了，定會氣得面目猙獰，腦子裏旁的事一應空白，一心就只撲在襄王上，那時，太子那師二娘子自然得解。

要說他為何不直接沖上仙都宮管貴妃要人……長信侯深凝太子殿下幾眼，以為，還是，豁不出臉。

看破不說破。太子臉皮薄。

長信侯了然地笑了笑，翻下馬，將襄王殿下送上馬背。

寧懌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的，幹脆焦急地一把抱住了馬脖子，伏在上頭。

“哥，你教我，怎麽控制它，讓它不跑。”

他雖然很想學習騎馬，可上次那經歷實在過于糟糕，給寧懌留下了非常尷尬難堪的印象，還讓母妃一直說太子皇兄的壞話，寧懌很討厭這樣無用的自己。

寧煙嶼的角往折：“寧懌，今天教你個好玩的。”

襄王殿下呆呆的，旋即爽朗笑開：“好呀，什麽好玩的？皇兄你快帶我玩！”

寧煙嶼在襄王的馬上掌一拍。

“哥哥！”

襄王殿下大驚失，急忙去喚他的兄長，手要扯他的袖。

可是襄王殿下的這匹馬已經撒開蹄子跑了起來，寧懌好不容易扯住了他哥的袖口，寧煙嶼深修長如玉的食指，一，將襄王殿下的爪子拂落。

“哥——”

凄厲的聲遠遠地傳來，伴隨著威風凜凜奔馳而去的大黑馬，直沖向放鷹臺下沒天際的草場深。

午後，師暄妍才得以見到貴妃。

鄭貴妃理六宮諸事，難以分神，讓師暄妍在仙都宮鳴鸞殿上等候了許久，將茶吃了幾盞，方才見到鄭貴妃。

但聽得耳中佩環錚璁，師暄妍頭也沒擡，便知是貴妃駕臨，起向鄭貴妃行禮。

上首傳來一道宛如春鶯啼囀般的清音：“起，過來座。”

宮人殷勤為師暄妍奉上果子點心，師暄妍就座以後，才擡起視線，半垂著眼瞼，向鄭貴妃。

鄭貴妃三十多年紀，保養得當，看不出毫風霜，仍如桃李年華，若凝脂，通的氣度與大長公主的尊崇矜傲不同，在鄭貴妃上，看見的是瓊姿煙貌，致兩饒。

鄭貴妃上著的是煙霞錦草綠繡覆雪梅花十二幅間，外罩桃紅描金如意雲紋長衫，端莊華貴，兩頰融融，雙眸炯炯，如秋蕙披霜，單是看著，便難生親近覺。

師暄妍垂眸斂容，等候貴妃示下。

鄭貴妃笑盈盈道：“這櫻桃畢羅味道尚可，你嘗嘗？”

面前的櫻桃畢羅用玉瓷托著，一個個白裏，似人花靨，，吹彈可破，散發著餘溫猶在的淡淡清香。

指尖拿起一塊放在口中，外，口即化，甜又不至于太甜，并不生膩。

嘗了一口，便放下了，溫聲說謝。

鄭貴妃聽靜嚴說了，此文靜，端莊婉約，不不爭，堪為側妃。

其實在外邊養了十多年，鄭貴妃也不在意這些，不過是圖了有一個手擁兵權的好兄長，將來或能為寧懌所用。

鄭貴妃索也就不繞彎子：“大長公主因為家出了事，一時還顧不到寧懌頭上來，上回衆芳園，本邀了本宮一同前往，只因六宮諸事龐雜，本宮未能及時得開，才擱置了。聽說二娘子人才樣貌出挑，本宮呢，也想為襄王覓一個可心的人兒，上次在衆芳園，寧懌你也見了？”

與師暄妍所料分毫不差，鄭貴妃果然還是為了襄王。

“臣柳之姿，蒙大長公主青眼，也蒙貴妃錯了。衆芳園一會，家仆鬧出這樣的事端來，臣實在汗愧對大長公主。”

鄭貴妃道：“聽說那婢，本是你表妹旁的？你這孩子，怎將過錯攬在自己上？就是言行失當，也大半是你的表妹管教不嚴的罪過。倘或是寧懌旁出了這等賊心爛肺之人，本宮不但要死那個奴婢，連寧懌也休想得饒。”

師暄妍垂眸，嗓音低微：“臣是師氏，與開國侯府共榮共辱，婢旦有差錯，臣也無地自容。”

這是個家族觀念重的。不過也難為，這世家裏頭出來的，多半如此，即便將來了夫家，也未必能與夫君完全一條心。

鄭貴妃有些不喜，這師暄妍的確說話滴水不，但一直如此轉彎抹角下去，也殊沒意思，鄭貴妃著椅背一角，幹脆挑明了道：“暄妍，若本宮擇日向師家提親，求娶你為側妃，你意下如何？”

近旁靜嚴等人，皆凝神躬侍奉，鄭貴妃道兒家面，說不開這話，便讓人都散了。

偌大的殿，僅僅剩下師暄妍，與鄭貴妃二人。

鄭貴妃語調轉暖：“你知曉，只要本宮說一句話，教人拎著聘禮上你侯府提親，這事是板上釘釘的，但本宮不大喜歡強人所難，所以先問過你的意思，你若是願意，便點一個頭，餘下的不消你心，本宮三日便能辦妥當。”

師暄妍起，向鄭貴妃再度行禮：“回娘娘話，臣不願意。”

那一聲“不願意”，霎時教鄭貴妃寒下了眉目。

“怎的，莫非你嫌棄襄王配不上你？還是，本宮給你的側妃之位，你瞧不上？”

“并非此意，”師暄妍從容不迫，“臣年長于襄王殿下，年歲本不想和。昔年，臣因八字沖撞于太子殿下，才被送出長安十多年，若是臣了襄王後宅，恐惹世人對娘娘和襄王的閑言。”

“舌尖利。”

鄭貴妃哂然道。

的確，那八字與寧恪不和，要是真能煞氣沖了寧恪命格，害他死于非命，那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可這子，卻實在不識擡舉。

“師暄妍，你可知，這六宮之中無人敢拒絕本宮？”

師暄妍是一點都不怕的，即便鄭貴妃為這一則區區小事便心存報複，對也橫豎不過一死而已，死前，一定教那些人也不好過。

方才退了出去的靜嚴，這時忽又折回了，并帶來了一話：“娘娘，司言求見。”

鄭貴妃娟麗的長眉微蹙：“讓人進來。”

師暄妍仍在下首叉著手立著，不知來者“司言”是何人，屏息靜待，但頃之後，見到一襲胭脂宮的惹煙了鳴鸞殿，不有些許怔愣。

只是轉念忽想起，既然那個男人是太子，他旁近伺候之人，自然便是宮中的了。

師暄妍將臉上的驚訝神一點點收攏、熨平，藏得一不。

惹煙，先行向鄭貴妃行禮。

“娘娘，殿下托奴婢來向您報備一聲，今日天高雲淡，草場正，襄王殿下與太子殿下出京郊騎馬去了，黃昏之後，太子會親自送襄王殿下回來。”

“什麽？”

鄭貴妃難掩驚怒地起，袂拂卷，將梨花木案上一碟蓮蓉糕帶落地面，青瓷砸落，伴隨清脆的一聲，即刻碎裂片。

師暄妍旁觀著，心忖襄王殿下看來便是鄭貴妃的肋。

鄭貴妃嘶聲道：“寧恪答應過本宮，不再教寧懌騎馬，他這是要害了寧懌啊。”

惹煙躬行禮：“請貴妃慎言。”

這太子跟前，個個都是得力幹將，連一個宮，也敢欺到自己頭上來，往昔鄭貴妃主掌六宮，唯獨湯泉宮不得，再有便是太子東宮，不後宮轄制。寧恪前的，品階都是不低，仗有儲君撐腰，個個狐假虎威。

鄭貴妃豈能容忍自己氣，肺間憋脹了一火氣，右眼瞼怦怦直跳。

每回見到太子旁的人，連同太子本人，鄭貴妃都克制不住心頭火。

待要發話，這時，靜嚴又，屈膝行禮，聲音急切：“娘娘，襄王殿下驚馬了，太子傳召太醫正過去東宮。”

鄭貴妃果然失了方寸，方才還惦記著要發難師暄妍與惹煙，這會已什麽都顧不上，魂不守舍地便往外去，裏不敢咒罵太子，但腳步匆匆著，一句句并不那麽好聽的譴責，還是從裏漫了出來。

人走以後，惹煙攙住師暄妍，領往外去：“娘子驚了，宮中非久留之地，你隨我出宮吧，外面有車駕等候。”

師暄妍還不知怎麽猝然發生了這場變故，人雖是渾渾噩噩被惹煙拽著走了，可一出的鳴鸞殿，見到四下裏無人，師暄妍便道：“襄王殿下果真出事了？”

惹煙一面走，護著往外去，一面解釋：“并不曾，只是個障眼法，貴妃一會兒便識破了，娘子只需記住，以後但凡鄭貴妃邀你宮，你都稱病不去。”

只是這般走了，很像是逃之夭夭呀。

待貴妃醒轉，明白其中的問題，只怕還要趕著來為難。

“惹煙，我就這麽走了，那你呢？”

惹煙輕聲笑道：“奴婢有太子殿下護著，貴妃也不奈何。”

師暄妍想起了蟬鬢：“來時蟬鬢在宮外等候，這時去了哪兒？”

惹煙為娘子拂開前方絆路的柳枝，溫聲道：“稍後便來。”

仙都宮離小偏門并不遠，依照來時之路，惹煙將師暄妍送到偏門口，道：“娘子，折葵別院相見，還不知你就是師家的二娘子，看來天底下巧合頗多。娘子回君子小築以後，便說是舊疾複發，下不來床榻了，侯府不讓娘子嫁襄王，會替你遮掩的。倘或貴妃發難，也自有開國侯府撐著。”

其實今日師暄妍若稱病不來，江夫人也自會想法推卻，畢竟當時，顧府醫和幾個婆子都在君子小築裏待著，靜嚴正好趕上，是無巧不書了。

如此逃出了小偏門，果然便見到一駕華蓋馬車。

想到此地一為別，還不知是否有再見之期，師暄妍依依不舍地握住惹煙的玉手，烏眸中含著意：“惹煙。”

忽地，想到惹煙口中說的“君子小築”，以及“侯府不讓娘子嫁襄王”，這一時腦子終于轉過了彎兒來，嗓音便往下沉：“是寧恪派你來的？”

除了他，還有誰能知曉上諸多細節？

就連貴妃派人去接，尚且不知如今棲息君子小築，要先問過江夫人，惹煙在重闈，又怎能對外界之事知曉得如此清楚？

惹煙面難，像是梗住了，不知如何接這茬兒。

師暄妍的烏眸裏滾著絮團般的彤雲。

惹煙停在了小偏門前，不再往前去：“娘子登車吧。”

師暄妍惹煙指引，向停在偏門之外的那駕低調的車馬，比起來時貴妃安置的那輛，看起來并無任何贅餘的飾，毫不起眼。

面向那駕馬車而立，心中驀然湧起了一個念頭，心跳快了幾分，頃，加了步子，朝著那輛馬車走去。

車門拉開，一隙天闖車。

金燦的爬上男人迤邐垂地的袍角，那玄墨騎裝裳服下擺，金線勾勒的海水江崖紋，蜿蜒出璀璨的如魚鱗般的浮。

日暉落下，漫過窗扉，如金，撒落在男人的鼻梁上，深深淺淺，毫不均勻。

他在看，目深如淵。

但那雙眼瞼下顯出微微烏青的瞳眸，與師暄妍如出一轍。

師暄妍扶住車門的作僵滯了，看了他一晌，皺眉道：“殿下昨日不是說，便是我死在外邊，你也不看一眼麽？”

都已決裂，拂袖而去，今日又為何會來。

那種蝶戲花的把戲，師暄妍已經玩得夠了。

“上車。”

他皺著眉，語調不輕不重，卻似有一面鼙鼓，以的耳為鼓面，一下擊落，耳蝸中嗡鳴不息。

周遭有人，師暄妍不想讓旁人瞧見他們之間的對峙，鑽進了車中。

昔日那個溫如水的小娘子，如今見了他，并無毫溫，只有一的尖刺。

仄的空間裏，沒有多能夠用來坐的地方，師暄妍局促地將在馬車一角，便仿佛他骯髒不堪，并不想到一點他上的氣息。

睫輕，分明心不穩，畢竟人之祿，總不好把話再說絕。

可無法面對寧煙嶼。

還是恨他。

“師般般。”

他又用那種稱呼喚，可是口吻卻沒了那若即若離的縹緲，沉了下來，變得冷。

“孤再給你一次機會，把昨天那些話收回去。”

他本可以，直接在仙都宮帶走，甚至，他可以故意在鄭貴妃面前，用摟的，用抱的，帶走這個小娘子。

如此一來，他們之間并不簡單的關系，便會公之于衆。

可寧煙嶼一遍遍問自己，這個小娘子可能會答應他的求麽。

師暄妍朱瀲滟，扯出一淺笑：“你想讓我怎麽收回？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殿下聽過覆水難收這句話嗎？”

在他影一滯，隨即，冷眸瞥過來之際，師暄妍狀若無謂地笑開了。

“殿下總不會是真的喜歡我，想和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