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郊外荼靡山上松木森森，富有林泉之勝，裴氏在山上有一別業，幽深雅致。

甫一冬，大夫人遵循楊大夫醫囑，送裴延別業短住療養。

老太君在兩位兒媳攙扶下，握住裴延的手細細叮囑，許是初冬的風凜冽了些，老太君有點淚眼婆娑。

末了，老太君看了眼躲在門口石獅子后的子，將裴延的手握了些，嘆道：“這些年他給你添了不麻煩吧，祖母知道，若非叔侄緣，你怎會搭理這種潑皮似的人。

從韞，祖母教子無方，對不住你。”

依裴延之心智，如何看不出祖母前后態度的差別。

他只當不知，老太君說什麼，他便應下什麼，遠遠看去，還真像一對溫滿滿的祖孫。

登上馬車前，裴延形一頓，向不遠的一個角落。

此去別業得開了春才回，是一段不短的時間，阿玖自然也要和的朋友們道別。

裴延面平靜地掃過那幾個人。

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穿了件茶領長袍，長相端正，姿拔，正低頭同阿玖說著什麼，兩人的手更是放在一，了一句話，看口型約莫是保重。

裴延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吩咐平蕪：“去阿玖，啟程了。”

車轆轆，喧囂漸遠。

“主君。”

阿玖將車廂略一收拾，轉頭看過來時，雙髻上的緋帶一晃，日照出鮮妍生的笑靨，“婢子可以掀開簾子看看外面的風嗎？”

 得主君應允，阿玖喜笑開，彎著月牙兒，挑起車簾一角。

看著看著，小姑娘忽然忍俊不，還不忘同主君分，“主君可是時常坐馬車？”

 裴延不明所以，頷首。

“那婢子猜主君肯定沒有仔細看過這個視角。”

阿玖把簾子整個掀開，除了車夫的背影，再就是兩側不斷變幻的風景。

裴延不解，“有何特別？”

 “以前只看過馬的側面、正面，”阿玖笑瞇瞇說道：“還在主君書房看過駿馬奔騰圖，無不氣勢騰騰，瀟灑無比，可是現在看馬匹的背面，忽然覺得傻乎乎的。”

裴延沒放在心上，仍舊翻閱手中書卷，偶爾抬眸看一眼，阿玖總是充滿好奇，還格外可惜沒把小鳥蘿卜頭帶來。

不知何時起，習慣了阿玖的碎碎念，猶如雨天水滴聲、山泉叮咚聲，讓人格外好眠。

再醒來時車馬早已抵達別業，裴延發現自己上披著厚氅，頸側是溫暖的羊墊，爐上溫有熱茶，正裊裊升煙。

這樣格外的照顧無一不在提醒著，他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

忽然起了煩躁之心。

“主君，您醒了？”阿玖特意放輕的聲音傳來，站在車外朝他手，“婢子扶您。”

人人覺得他羸弱，包括阿玖。

裴延斂眸，打簾而出。

山間清寒的風吹起阿玖額間碎發，也吹進裴延的筋骨，饒是如此，阿玖的手仍然比他熱。

如同對世事秉持的熱烈好奇心，裴延忽然覺得自己與阿

 玖之間差的不止年歲。

“進屋。”

阿玖一愣，主君不高興時話才這麼。

站在原地著主君瘦削的背影，又回頭看看鋪有厚氈毯的馬車。

忽然悟了。

想必是坐車坐久了，山路又顛簸，才會心下不悅吧。

每個人都有不高興的時候，主君又在病中，不悅也很正常。

阿玖很快釋然，屁顛屁顛跟上。

及至晚間，裴延褪去一家主君的華貴外，只余玉中，愈加顯得蒼白與單薄。

門扉吱呀輕響，阿玖端了一盞安神茶，輕手輕腳放下，繼而來到拔步床前，先是安放帳中香，再將寢鋪放整齊，最后按照主君的習慣，一方 帳幕放下，一方則用玉勾掛起。

“主君，婢子伺候您沐浴。”

阿玖自己也有點張，可是臨行前大夫人特意叮囑過，主君從前偏好獨自沐浴，不用人伺候，但病程漸久，病愈重，萬一有個好歹，在外侯著的人都沒個數，因此大夫人強調最好避免主君獨。

裴延眉宇皺起，盯著阿玖跪趴時出的發頂，恍然間明白了。

“母親，還是祖母？”

 裴延眼中含有質詢神，“誰對你說了什麼。”

阿玖把頭埋得低低的，回答不上來。

若照實回答，豈不是出賣了大夫人？

 若欺騙主君，豈不是辜負了主君待的好？

 阿玖為難極了，索不開口，如蘿卜頭打翻水碗后把頭埋起來一般。

裴延神一點一點冷下去，“既不肯說，那今晚打道回府，我親自問一問。”

“不要，主君不要！”阿玖不想連大夫人代的唯一一件事都做不好。

“婢子說就是了。”

阿玖仰起臉，像是被他冷峻的模樣嚇到，眼中有水，“大夫人命婢子做主君的通房丫頭，夜間伺候主君。”

“主君，主君，”阿玖膝行至裴延跟前，小聲哀求：“您若不要婢子伺候沐浴，那婢子就在浴房外等您，可是主君能不能不要趕婢子走？”

 “我何時說趕你？”

 阿玖想說大家都知道的，主君年輕的時候曾有婢爬床，類似的事發生過兩次，皆被主君逐出府去。

“主君沒說。”

阿玖低低答道。

裴延又問：“大夫人許了你什麼好，讓你甘愿委于我？”

 “什麼都沒有，是婢子自愿伺候您的。”

裴延早年曾執掌大理寺，折獄鞫讞之事手到擒是讓人聽了直發笑。

“我竟錯看了你。”

裴延略顯失，此刻理占了上風，回顧這一兩個月來，他為阿玖破例太多次，在當下看來顯得可笑至極。

“下去。”

裴延沒再多說什麼，獨自進了浴房。

半個時辰后，裴延躺阿玖鋪就的床鋪。

帳中香是選的，錦衾的棱角是平的，就連帳鉤都留有的溫。

這覺是睡不下去了。

頃，裴延披厚氅，打開房門，忽而意識到這里不是繡雪堂，房屋的結構陳設不盡相同，那個睡在碧紗櫥外的小姑娘如今不知在何。

今晚守夜的是卜林，見主君出：“主君，阿玖在吃夜宵。

”

 “……___”

 一時間，裴延不知該訓卜林隨意揣度他的心思，還是該氣阿玖竟還吃得下東西。

“我何曾說要尋阿玖？”

 裴延冷著臉道。

卜林將手爐遞上，立在旁邊等候主君指令，無論主君想夜游荼靡山，還是上天攬月，他都是主君忠誠的親隨，他都會奉陪到底。

可是下一瞬，主君便提步往飯堂去。

卜林：“……”

 飯堂只有阿玖一人，捧著一個比腦袋還大的瓷碗，呼嚕呼嚕連湯帶水地吃。

細細聽，還約有啜泣聲。

裴延眸微凝。

將一個小姑娘欺負哭了，到底不好。

他越走近，便聽哭聲越明顯。

直到駐足在阿玖后，這小姑娘也沒有察覺有人來了，仍舊邊哭邊吸溜面片。

“嗚嗚嗚好辣好辣，但是好好吃，香噴噴又酸啾啾，太開胃了嗚嗚嗚，吃完這碗就停下，真的不能再吃了。”

如同小貓小狗吃到味食時會發出嘰里 咕嚕的聲音一樣。

裴延的憐意就這樣凝固在臉上，走也不是，說也不是。

“嗯？主君！”

 還是阿玖自己發現了裴延。

“您，您還沒睡啊？”阿玖拿帕子抹抹，裴延的視線也跟著停留。

看來真的很辣，阿玖的鮮艷潤。

視線再往上走，裴延注意到阿玖眼角猶掛淚珠，眼圈也泛紅。

“就這般好吃，好吃到哭？”裴延諷道，在對面落座。

阿玖一愣，后知后覺眼睛，到一手。

“不是……”阿玖言又止。

方才用荼靡山獨有的茱萸做了一碗酸辣面片，只啜了一口湯阿玖心里就發酸。

這般濃郁的味道，主君嘗不到。

藥的苦主君也嘗不到，所以才會像喝水般自然地把苦藥一飲而盡。

阿玖越想越心酸，不知不覺便掉了淚。

然而面片太好吃，又忍不住沉浸其中。

這樣說出來太丟人了。

阿玖于是閉口不言。

“無論遇到何事，不可暴飲暴食，傷脾胃。”

裴延提壺斟茶，把茶盞推向阿玖。

阿玖寵若驚，雙手捧起。

喝下一口后阿玖道：“婢子沒有暴飲暴食。”

反駁仿佛是這個年紀孩子彰顯個的一大特征，裴延想。

接著阿玖指著空碗道：“這是婢子正常的飯量，今日趕路，又整理箱籠，稍微累了點，現在其實還沒有吃飽。”

“……”裴延握著茶盞的手一頓，緩緩道：“七分飽足矣。”

目不自覺投向阿玖放在桌上的手臂，纖細勻亭，于是裴延改口：“既沒有飽，再尋點心墊一墊。

已經夜，莫再起灶叨

 擾眾人。”

阿玖不明所以地唔了聲▍╬╬，

 子前探，

 靈鹿般的雙眸看著裴延。

“主君不生阿玖的氣了嗎？”

 不提這茬還好，

 一提起來裴延便覺得額角發脹。

可面前的又是一個天真懵懂的孩子，

 裴延索把話講明。

“你知我為何生氣？”

 阿玖點頭，“主君不想阿玖做通房。”

裴延凝睇道：“你知何為通房？”

 “知道啊。

不，婢子本來不清楚，但是陳嬤嬤教過婢子，婢子努力學，現在已經很清楚了。”

裴延對此仍舊持懷疑態度，“你雖為裴家婢，但當主子提出非分要求時，該懂得保護自己。”

“主君是說阿玖應該拒絕大夫人的要求嗎？”阿玖困地歪了歪腦袋，“可是阿玖不想拒絕。

無論大夫人提什麼要求，阿玖都會盡力完。”

“那好，我這樣問你。”

裴延道：“若我和母親同時對你提出不同的要求，你會完誰的任務？”

 阿玖不假思索：“當然是都完。”

“兩者沖突，你只能完一項。”

阿玖小小考慮一下，隨后堅定地說：“那阿玖會先聽大夫人的。”

這下裴延弄清楚了，阿玖不是愚忠，而且對大夫人有著近乎盲目的崇拜。

他不解，與相時間更長的人分明是他。

“主君不要介意，阿玖也會聽主君的話。”

猶如馬后炮。

裴延涼涼睨。

“因為婢子選擇先聽大夫人的話是有緣由的，”阿玖決定分這個，“大夫人對婢子有救命之恩，婢子一無所長，只能優先完大夫人的任務作為報答。”

裴延微訝，而后聽阿玖從頭道來。

“……主君，婢子將一切都告訴您了。

您能不能替婢子保守 ？報答大夫人的恩是婢子的決定，不想因此打擾大夫人。”

阿玖心里還是有數的，講述過程中把侯公子去，只說自己被大夫人所救。

裴延卻在心中做了簡單的算，很快將一切串聯起來。

“主君，可以嗎？可以替婢子保嗎？”

 阿玖雙手合十，乞求道。

裴延沉靜地著。

此前想錯了，這個年紀除了天真懵懂，還有的便是清澈愚蠢。

從前為了報答養母的養育之恩，攢錢供養弟讀書。

現在為了報答大夫人的救命之恩，又甘愿做通房丫頭。

這般簡單暴，還真像是阿玖會做出的決定。

“張玖。”

這是裴延第一次喚阿玖的名姓，“報恩有很多種方式，你選錯了。”

阿玖看著主君嚴肅的神，覺得自己要把差事辦砸，要讓大夫人失了。

心開始慌，眼中漸漸泛起無助的淚意。

“那婢子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阿娘生前最希的事就是阿弟考上功名，出人頭地。

阿弟也對我很好，教我認字，總是瞞著阿爹把好吃的留給我。”

今日是頭一回有人指名道姓跟說，做錯了。

“婢子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

 “大夫人因為您的病整夜睡不好覺，

 希有人能在您邊照顧##，

 希有人能為裴家誕育子嗣。

阿玖只覺得應下大夫人的要求或許可以解大夫人燃眉之急。

阿玖希救命恩人能每天高高興興，

 吃好喝好睡好，

 僅此而已……”

 “主君，對不住，都怪婢子太笨了，什麼也做不好。”

兒時也常被村里的玩伴說死心眼、笨。

阿弟知道了都會像兇悍的小犬一樣罵回去，甚至追著他們打。

阿玖有點難過，想阿弟了。

“你不笨。”

裴延輕嘆一聲，為自己的又一次妥協與破例。

他指背輕輕揩拭小姑娘面頰上的熱淚，“阿玖可聰明了。”

哭得忘的小姑娘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得了太子師的一句贊揚。

裴延用手指熨平阿玖皺的眉心，語氣溫得似在哄：“小姑娘眼淚這麼多。

關于如何報恩，我幫你一起想辦法，可好？”

 阿玖打了個哭嗝，眼淚汪汪：“您說什麼，婢子沒聽清。”

裴延語氣中無奈，“我說，你做名義上的通房，好讓母親安心。”

“名義上？”阿玖腦袋懵懵，下意識跟讀了一遍，接著問：“那婢子今晚是不是要睡在主君房里？”

 作者有話要說

 酸湯面片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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