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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臺是坐東朝西。包廂分列在南北兩側，各有七間。

  傅侗文帶去的是視角最好的第一間包廂，裡邊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著囑咐，提前布置過，裡頭有一張八仙桌漆得發亮，上頭擺著木盒子，不用看，裡頭準是麻將。夥計還指東邊靠牆的羅漢床，說是專為傅侗文搬來的。

  紫檀長案上有盞小煙燈，煙土、菸全套備妥。

  「三爺來的不巧，昨夜梅老闆*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園。不過今兒的角也好，戲碼也，」夥計熱絡地說，「富連*」出來的，都不會差。」

  傅侗文丟了兩塊大洋，夥計撿了，躬告退。

  房裡只剩他們兩個時，傅侗文將那木盒子打開，慢慢地把麻將牌揀出來。

  「今夜你在這包廂里，我在第二。會有許多人來，牌局很，你要贏，也要輸，但是記住兩個先生，」傅侗文說，「第一個姓方，是麵商人，這個人會要輸給你四萬大洋。」;

  「輸給我？我還要收錢嗎？」

  「對，這個人要問財政部買，需要我去幫忙，這是要送錢給我們的人。」  更多小說容請訪問Ｓ𝓣o５５．Ｃ𝓸ｍ

  「好。」記下了。

  沒想到有一日，還了賄的人。

  「另外一個姓沈，曾是個大學教授，後來得罪同僚被學校開除。他被人介紹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書。這些你要記得，他們會在介紹時告訴你。」

  還是個本家。沈奚點頭。

  「你要輸給他十六萬大洋。」

  「籌碼有這麼大嗎？不會有人懷疑嗎？」十六萬？

  大學教授每月薪水不過兩百大洋，十六萬。這是要賺上四十多年的錢財，一夜贏到手裡不會被懷疑嗎？

  「分幾次更麻煩，戰事要。」他說。;

  點頭。

  「方才那個指鹿為馬的，也會留在這裡，」傅侗文笑，「他今夜會要輸到賣地。」

  那個人？沈奚對那位看似混帳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這救國救民的夢，凡夫俗子有，貴家公子也有。

  樓下的戲要開鑼，木影壁前的夥計在轟趕著蹭戲的人，賣座的人在倒茶，這裡門票不過，進門一杯茶收錢是規矩。沈奚從窗口看出去，對面包廂里有個夥計在撐開木窗。樓下頭，打巾的人挽個竹籃子，裡頭捲一卷卷的手巾，在池子邊溜達。

  沈奚立在窗畔，有種依山觀海的疏離。

  紐約地鐵里呼嘯的風，燥熱的地下熱氣，猶在眼前。山水萬里的這裡，像十世迴歸來，

  傅侗文在紐約的廢棄廠房裡，說他想要中國自己的資本工業，那時聽得懵懂，眼下卻想像著，要是在這北京城地面下，也挖出一條地鐵路來，上了車的，上了車的有帶妝的戲子，販夫走卒，貴家公子，夥計？賣座的？打手巾的？一定有趣。;

  「你在隔壁，沒醫生陪可以嗎？」

  「不妨事。」他笑。

  「是在念三字經嗎？回回都是『不妨事』。」

  傅侗文喜怒從不形於的人，歡喜是笑，氣惱是笑，難過也笑，眼下亦是在微笑：「只是一會我那間房也要胡鬧的，」他低聲說，「三哥也是不由己。」

  「嗯」了聲：「學夫婦，學人，學風流，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

  沈奚又想到辜薇。擋不住的，吃醋是本能。

  傅侗文笑了聲，同臉挨著臉：「倒是會活學活用。」

  窗是撐開的，要從下頭看，戲臺下的人往上看，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語。

  他呼吸的熱量重了，在上。

  沈奚頭昏了一霎，久違的親吻在戲樓里開了局。兩個多月沒親近的兩個人，倒像回到遊上，在更室里的那一場將吻未吻的回憶里，是還沒挑明的心思，是前途未卜、懸而未決的曖昧。窗外窗，兩個世界。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的特別，腦子裡儘是當年在宅院裡對他那一跪，說「謝傅三爺救命之恩」，他說「大義者，不該落得誅九族的下場……」;

  昔日被救的，十九歲的，如今數年後靠在他上，和他齒相，水淋漓。

  「逢場作戲久了，心也會乏的。」他在耳畔說。

  他手托在的腦後，另一隻手時而在後背上，時而在大上，挪到每個地方都是燙人的要命，最後，握到的大上，使勁往他下上去。隔著子、長和他的長，兩人卻好似是沒穿裳，明明白白的靠在一起。

  如此清晰。

  兩月沒親近，生疏陡增。

  可也由於這份生疏，又好像初談的時候了。他輕吮一下的，都是天旋地轉地。心臟瘋狂地撞擊著，撞得人發昏。像有人抓了一大把的珠子丟到玉盤裡，玉盤子來回往復，珠子嘩啦一聲，擁地滾到一側，又嘩啦一聲，全都翻滾回來。

  覺他又輕輕地用下|撞了一下的，窘得「哎」了聲。天……

  他笑，上來親。;

  在過去兩個月是生疏了，從14年7月離開這裡，到這次困，局勢已大不同。他要重修關係網，分心乏力，還有辜薇的婚約橫亙在兩人當中，也實在對沈奚有愧。

  「見過捕魚嗎？」他低聲說，「魚撈出來，摘了鉤，扔到籃筐里去，總是要不甘心地蹦上兩下。三哥這兩個月就是這樣，是離了水的魚。」

  **關係騙不了人，親到會心悸，渾不得勁，想再近點，恨不得長在一起去。這是魚回到水裡的暢快，所以才會有魚水之歡。

  戲開了場，傅侗文不喚人，不會有人來這裡開斗雀的局。

  他曉得大家都在等自己，甭管今夜有目的、沒目的的，都在候著傅家三公子的牌局。點一炷香，開一局場現形記，一百四十四張象牙雀牌，嘩啦啦一夜攪合過去的上百雙手，多職位、多金銀珠寶，都流向它們該去的口袋裡。

  傅侗文心裡擺著一面明鏡，時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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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正到要好的地步，齒余香，手下不想停。

  他著，喚「萬安」。進來的是早已等候許久，在樓下為沈奚解圍的那位公子。他想必猜到傅侗文待過了，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這位公子姓徐，父親是陸軍部的高，說起來是手握實權的人。他和沈奚聊了兩句，便呼朋喚友，不消片刻，就把第一填滿了。

  傅侗文待兩句後，以「子不爽利」為託辭，去了隔壁。

  一牆之隔，傅老爺的人守著傅侗文聽戲。約莫一小時後，那位姓方的麵商人了面，進門就給沈奚旁的公子點了煙：「徐四爺。」

  徐爺「唔」了聲，去踹邊人的椅子。

  位子上換了人。

  「這位，是傅三公子的人。」徐四爺介紹沈奚給行賄人。

  話不多說，落座擲骰子。四萬的行賄款，半小時收囊中。

  牌桌上走馬燈似的換人，一茬又一茬，沈奚和徐爺也都各自離席，讓過位子，到凌晨四點上了，還不見那個大學教授出現。;

  徐爺去大煙提神時，樓下有人吆喝著，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被擲進窗口。屋裡的小廝接住，打開來是十塊熱烘烘的手巾。小廝練地把手巾分給在場人，裹了十塊大洋在布里，紮好，從窗口丟下去。

  不管丟的人，還是還的人，都是力道剛好，不偏不倚全扔的準。

  這要多年的功夫練出來的？好奇地張，看那把手巾的夥計繼續往別的包廂扔一包包的手巾。看到後頭，察覺隔壁第二的窗戶是關著的。

  他沒在看戲？

  此時，這裡包廂的簾子被打開，這回有人帶進來三位卸妝妝的戲子，有個才**歲的模樣，對著幾位公子俏生生地行了禮，還有三位先生模樣的人，被人引薦著，去給徐爺行禮。「這三位可都是大學裡教書的先生。」

  「不算，不算了，」其中一個四十歲模樣的先生雙手攏著袖子，文縐縐地見禮，「現下只在高中了，過了年，要是皇上平了叛，是準備要回家的。」;

  徐爺笑：「家裡頭在打仗啊？」

  「誒，四川的，」那先生苦笑，「不太平啊。」

  徐爺遙遙對紫城方向抱拳，說：「皇上有十萬大軍，蔡鍔在四川那一路軍還不到一萬，以十打一，就算不用槍炮，用拳腳也都穩拿勝券。你且放寬心，蔡鍔命不長了。」

  眾人笑。

  沈先生也順著這話茬慨，說那蔡松坡真是想不開的人，籌謀著、冒著生死從北京城跑了，一個肺結核的重癥病人，轉道海上日本、臺灣、越南，最後才回到雲南老家去，也不曉得是圖個什麼：「非要將戰火引到四川。」

  徐爺笑，沈奚始終在窗邊看戲臺。

  徐爺斥責說：「下來兩個，我和我三嫂要上桌了。你們一個個的也是不開眼，三哥難得人給我們照看，不想著多輸點錢給嫂子，連位子也占了？」說著，一腳踹開一個。

  大家這才被點醒，簇擁著，把沈奚強行按回牌桌上。;

  沈奚推拒兩句，不再客氣，坐下後，跟著把手放到了一百多張牌面上，攪合了幾下。

  四條長龍在牌桌四面碼放好。

  徐爺燒煙到半截上，倦懶地打了個哈欠：「幾時了？換大籌碼，提提神。」

  下人們手腳麻利，說換便換，沈奚手邊上的象牙籌碼翻了十倍。

  一位小公子不住大籌碼，讓了位。

  徐爺遞了兩粒骰子過來：「嫂子來。」

  沈奚接了，投擲出去。

  兩個白底紅點的骰子在綠絨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著轉，象牙牌彼此撞的嘩嘩聲響，聽得久了，有了末世狂歡的味道。數年未聞這窮奢糜爛的煙土香氣，被這包廂里煙霧繚繞的空氣浸染的神經疼。

  到凌晨五點半，沈奚手邊上的籌碼了一半。

  心算夠數了，下了牌桌，拜託徐爺的小廝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廝出去沒多會，再掀簾子進來的正是被關懷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紅，帶了七分睡意，披著西裝外走進包廂，腳步很虛，四下里的公子哥都笑著招呼：「三哥難得啊，這時辰了還在？」;

  都以為傅侗文已經離開廣和樓，去附近的蒔花館睡了。

  傅侗文低低地應了，接過小戲子遞來的熱手巾，把手乾淨。萬安搬了個椅子在沈奚邊，他坐下，倚著椅背，手臂撐在沈奚的背後頭，笑瞧的牌面：「盡興了？」

  沈奚將一張牌在掌心裡，翻來覆去地握著，聞到了酒氣，鬱郁看了他一眼。不由己也不能吃酒，這下回去譚慶項要把兩人罵個狗噴頭。

  心臟病還喝酒……

  心中浮躁，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

  傅侗文遷就地對笑，一雙眼浮著水，瞅著，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給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著了道了。

  樓下頭，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場花燭夜：「**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

  傅侗文瞇著眼，細聽著：「你仔細聽一聽，全是三哥心裡的話。」;

  屋裡頭的人人在笑。

  這廣和樓定下不讓子來戲樓的規矩，也是因為戲詞裡多有這樣那樣的風雅下流話。

  有個年紀輕的年，還有意問那小戲子：「誒，這戲你師傅可教了？學著唱兩句，就剛剛那兩句。」

  傅侗文似笑非笑，抬手，告誡地指著那人。

  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

  徐爺推開手上的牌：「三哥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陝西巷。」

  說著，一個小廝匆匆掀了簾子，對徐爺耳邊低語，遞了張名片。

  徐爺不悅地蹙起眉頭，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這屋裡有什麼人不打聽打聽？」

  話音未落，有兩個帶著槍的軍走，一老一。兩人都謙卑地對屋裡眾人說：「各位公子，叨擾了。」

  年歲大的那個顯是和傅侗文打過道，特地還問候說：「三爺。」;

  傅侗文記起這個是三年前在府上，見過的那個總統府警衛軍參謀。一面之緣。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鬱郁，這人偏撞到了槍口上，所以留有印象。

  徐爺笑：「聽說你們在樓外頭守了大半宿，專等我們的？」

  那人賠笑：「不敢打擾諸位雅興，是要等牌局散了，才進來問候一句，順便拿個人。」

  「拿什麼人？」有人問。

  「滇軍的人，是叛軍。」

  沈奚心頭一震。

  眾人莫名其妙，互相對視。參謀趁著這些貴公子都沒回話，忙讓跟在後頭的兵進來。兩個兵環顧四周，瞅準了屋子東角的三位教授。

  眼看著他們走過去：「你。」指得是沈先生邊的人。

  兩人不由分說，上去就捂住口，扭住手臂。那年輕人發不出聲，支支吾吾的音悶悶地傳到耳朵里，聽得沈奚心裡發慌。人被扭出去，凌的腳步聲下了樓。;

  「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參謀再躬，要倒退出去。

  有人嗤地笑了聲。

  在羅漢床上大煙的男人撐起子：「今日是三哥辦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

  徐爺一打眼，兩個小廝把門關上了。

  年紀輕的軍要槍，手剛按槍把上，被參謀劈手奪過去。槍要真拿出來，這話就說不清了，這裡頭的人哪個沒帶槍？這些爺們脾氣真上來了，誰掏出槍把他們斃了都有可能。左右這裡都是聚眾在一塊胡鬧的兄弟，最後肯定是互相兜著，不了了之。

  「各位爺，我也是不由己。」

  又有人笑。

  「三爺，您是個講道理的，您給小的說一說。」不得已，他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微欠了下子，萬安替他把西裝往上提了提，在肩頭上妥善披好。他風度一貫好，在喝醉時也維持得住，心平氣和地同那個「舊相識」說：「我原本也只同人講道理，眼下喝過酒，卻連和人都懶得講了。」

  樓下，戲文唱得是金陵玉樹、秦淮水榭，此卻是濟濟京城，赫赫王侯。

  *梅蘭芳。梅蘭芳第一次登臺是在廣和樓，唱的是《長生殿》，扮的是織。

  *富連：歷史上規模最大、造就人才最多的京劇科班，和廣和樓合作三十餘年，造就大師無數，也就了廣和樓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