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江大人倒是沒吩咐車夫趕馬慢一點兒，可夜未散，想快也快不了。

上半夜時，百姓們已經得知了勝利的消息，紛紛奔走相告，整個京師都籠罩在這巨大的喜悅中。

到了下半夜，才慢慢安靜下來，因為不用再忌憚外敵，這些時日一直擔驚怕而疲憊不堪的帝京百姓，終於可以在下半夜安心睡。

車緩緩碾過青石磚，馬蹄聲清晰耳，街道寂靜無聲，仿佛整個帝京城，也不過隻有他們兩人。

夜漸漸散去，破曉的晨沐浴著整個帝京，這片寧靜，是昨晚幾萬人舍生忘死守住的。

晏清忽然有些概，掀開車簾，想看看此時車外的景。

“娘娘想看看晨時京中的景麽？”江惟仁低聲開口問。

“有些久違……”淡淡答，“宮三年了，這三年裏我再沒見過京師尋常巷陌裏的晨昏。”

的眼中有一瞬間的黯然，倒不是為了過去的三年，而是為了餘生。

往後的無數個朝暮晨昏，也隻能在金明宮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裏看了。

他看著，將的所有細微的緒都看在眼裏，忽然輕聲開口：“我陪娘娘下車走一走吧。”

晏清有些驚詫，卻聽到江惟仁已經停了馬車，他掀開車簾跳了下去，然後一手拂開車簾，一手出來遞給攙扶。

那隻手，修長白皙如白玉一般，晏清愣了愣，最後還是提著袍，扶著他的手下了車。

天邊晨曦微，這一段街道上空無一人，坊市裏門戶閉，街旁所植的垂柳在此刻的微風中舒擺著枝條，空氣中傳來初春特有的芬芳，眼前的一切，如此平凡，卻是今後再難看到的景象。

遠便是宣德門了，左右雙闕上的金琉璃瓦都依稀可見。

的步子放得緩，他就在後頭慢慢跟著，兩人一前一後，一同行在這初春的清晨裏，卻都沒有開口，保持著一種默契般的沉默。

晏清如果回頭，應該就能看到，背後的那個人目一直停留在自己的上。

——

這一仗打完，第一件事自然是論功行賞，要論首功，也毫無疑問是首輔江惟仁。

這下卻朝廷為了難，因為江惟仁已經是當朝首輔，先帝駕崩時又加封了太傅之銜，如今要如何封賞，實在犯難。最後是曹太後下了旨，將江惟仁的妻妹認作義，封為縣主，封號是禮部定的，定的是“清和”二字。

這樣的封賞不可謂不高，縣主曆來是皇室宗族之才能封的，曹太後將江惟仁的妻妹認作了義，又給了這樣一個封號，便是尋常人一看也是有多抬舉這位首輔大人。

之所以會將這封號給江惟仁的妻妹，也是因為他如今父母亡故，又再無手足，族也無期功之親。

當初他被貶回鄉，在江陵娶過一房妻室，他那位發妻姓薛閨名時芳。後來等他起複回京，本是飛黃騰達之時，他那妻子卻沒福氣，進京沒多久便病逝了。

薛時芳有個胞妹，名字與隻差了一個字，時英。

姐妹間年歲差得大，薛時芳跟著丈夫江惟仁京時，因父母已亡，便將年的妹妹也一同帶到了京師。薛時芳一死，這個妹妹無親無故，自然也就由江惟仁來照顧，被他視如自己的親妹妹一般。

曹太後想籠絡江大人，便想著從他這妻妹手。

晏清如何不明白，曹定真的兄長曹昱，本就是五軍營裏的掌號，這一次在南薰門帶兵作戰，不僅升為了提督，更被封為武忠伯。如今雖也位高權重，但在朝中的基尚淺，曹太後可以不在乎一個首輔，曹家卻不能不拉攏這位江大人。

這對曹家和江惟仁是雙贏，便是他江惟仁對曹家不屑一顧，可他一介臣子，對皇帝生母的恩賞，便是裝也要裝得恩戴德。

薛時英來宮裏謝恩那日，晏清正好也在場。

先帝在時，曹定真對晏清恭敬有禮，趙元登基後，曹定真也對禮讓。因為趙元年，食住行都得心，可大事小事，曹定真都不忘邀晏清一同商議，給足麵子。

平日裏便是無事，也會邀一道，或是去宜春苑賞花，或是去清音樓聽戲，總之都是十分融洽的樣子。

朝廷外看著，也覺得兩宮如此和睦，因此暗自鬆了口氣。

監來稟說清和縣主到時，晏清還沒回宮，薛時英對著兩位太後行完了禮，曹定真便笑著道：“可巧，聖懿太後也在這裏，免得你到時候還要去仁壽宮一趟。”

兩位太後，先去哪位宮裏，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薛時英如今是曹太後的義，先去的福寧宮倒也合理。可若論尊卑卻應是以晏清為尊，理是合了，禮法上卻有待商榷。

也是遇上晏清，不計較這些繁文縟節，薛時英卻有些心虛，又特特上前給行了一道禮，乖巧地道：“小見過聖懿太後！”

晏清頷首示意，略略打量了一番。

其實晏清是見過薛時芳的，當年父親過世前，陪著父親回鄉養病，父親病故後，在江陵又待了大半載的時間，期間江惟仁就曾帶著妻子，到晏閣老墳前祭拜。

薛時芳生得極，曆來江南出人，江陵這樣的地方，鍾靈毓秀，子們個個清秀婉約，以薛時芳的容貌，在江陵也要算數一數二的。

這位新進的清和縣主，單看眉目的話，像極了那位已故的胞姐，可若遠看五，則比姐姐還更為出眾。

何況如今正值碧玉年華，一絳宮，腰肢濃纖合度，俏生生站在那裏，巧笑倩兮，眉眼裏流轉著粲然華，端似一朵盛放在庭中的海棠花，人忍不住想要一顧再顧。

曹太後命監賜了座，又道：“真是個人，是哀家有福，得了個這樣出眾的兒。”

“太後這樣說折煞小了，”薛時英急忙答，“能一睹兩位太後懿容，就已經是小幾世修來的鴻福了。”

曹太後又拉著敘了一會兒話，晏清在一旁開口得，瞧著這薛時英機靈的模樣，倒是很會討曹太後的喜歡。

過了一會兒，監進來稟，說是陛下前來請安。

趙元自然是與張芳一道來的，進了殿便瞧見了薛時英，薛時英立即上前行叩拜禮。自從登基之後，又經曆了北契來犯這樣的大事，趙元也似一夕間長，雖還隻有七歲的年紀，卻比以前要沉穩了許多。

曹太後向他道：“陛下，這位便是江先生的妻妹，咱們那位清和縣主了。”

江惟仁當初力排眾議，在南薰門設下重兵，這才擊退了北契大軍，讓整個大虞轉危為安，經此一役，不管朝廷外，對他都是心服口服，如今都尊稱其為“元輔”。因他本就是帝師，後宮裏連帶皇帝趙元與兩位太後，都稱其為“先生”以示尊重。

趙元點了點頭道：“清和縣主如今是母後的義，便往後便是朕的姐姐了，也就不用再行這樣的大禮了。”

曹太後也笑了笑，對薛時英道：“陛下說得有理，往後不必太拘禮了。”

趙元走到晏清邊，輕輕喚了一聲“娘娘”，如今曹定真了慈懿太後，他喚生母為“母後”，對晏清卻還是舊日的稱呼，這樣倒也好。若都“母後”倒不好分辨，晏清也樂得他如此喚自己。

“先帝子息單薄，陛下無手足之親，哀家也覺得膝下寂寞，”曹太後歎道，“既是哀家義，你往後要多來走，這宮裏也才熱鬧些，”說完看向晏清問，“妹妹說是與不是？”

晏清自然要應和，於是點了點頭道：“是，這宮裏著實冷清，清和縣主要多宮來陪陪慈懿太後。”

薛時英點頭答“是”，又在殿陪著說了一會兒話，見日頭已偏得多了，便起告退。

江家的馬車早已候在了宣德門外，等回到江府，不一會兒江惟仁也回來了。

他很忙，平日裏多半歸家都夜了，極在家吃晚飯，今天倒回來得早。

時芳離世的時候，特地囑托他一定替自己照顧好妹妹時英，妻子的話，江惟仁向來都是放在心上的，時芳一走，江府上下除了仆從們，也就他與薛時英了。那會兒年紀又小，江惟仁但凡回家得早，便都與一同吃晚飯。

平日裏他夜歸來，常常換了裳後就進了書房，薛時芳哪怕和他住在一個屋簷下，也有能見到他的機會。

江惟仁自然知道今日進了宮，於是便開口問：“可見了兩位太後？”

“嗯，見了，”薛時英在他一旁坐下，嘀咕道，“兩位太後可真不一樣……”

自小就跟著姐姐，江惟仁又一直將視為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故而在他麵前也沒什麽顧忌。

“怎麽不一樣了？”

“慈懿太後很和善，十分溫寬仁，對我也很親近，”薛時英想了想，又道，“可那位聖懿太後嘛……”

說著，就見江惟仁轉了頭，看著，似在等著接下來的話。

“聖懿太後有些冷冷的，除了陛下進來時，我就沒見笑過，也不大喜歡說話，讓人猜不是喜是怒，讓我都有些害怕了。”

薛時英將自己心中所想都照實說了出來，“聽說之前就是聖懿太後下令直接杖死了那位傅大人，京中也人人都說十分厲害，今日見了果然如此。”

說完再去看江惟仁，卻見他目低垂，有些出神的樣子，不知在想些什麽。極見他這個樣子，想了想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怕他說自己無禮，正要開口緩和幾句，忽然聽得他低聲說：“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得極低，讓險些沒有聽清，倒不像是在說給聽的。

“往後這樣的話不要說了，外人聽去了如何是好？”他微微沉臉道。

“我是說給姐夫聽的，姐夫又不是外人。”嘟囔著答。

薛時英的確是個機靈的姑娘，不僅如此，單從的言談舉止來看，便能知道這些年江惟仁將保護得極好。

薛家不過是江陵一個普通的商賈之家，也正因如此，京中許多世家的小姐私下裏都不大願意和這位清和縣主結往來，這樣的家世在們的眼中幾乎可稱之為低賤。

可晏清瞧著薛時英就算站在那些世家貴之中，氣度儀態也不比任何人差了哪裏，反倒是的容貌，總是人群裏最亮眼的那一個。

大約也能明白那些世家小姐們心裏是如何鄙夷自己的出，可無論在怎樣的場合都能不卑不，進退合宜，這份信心是江惟仁給的。

那些人可以看不起一個商賈家的兒，卻沒人敢得罪當朝首輔的家人。

江惟仁讓得以擁有縣主的尊榮，也讓不用在任何人麵前到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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