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珩雖然生在夏天，卻對冬天有獨鍾。

他人生最初的記憶，就是一場徹天徹地的大雪。初雪彷佛有種神奇的魔力，能把鋒利的冬天變得和圓潤起來，所有喧囂都喑啞住了，銀白的靜謐籠罩天地之間，隻剩母親上鬥篷的一抹猩紅。

母親的懷抱是溫黁的，雪花緩緩飄進他的領子，點點清涼，他招著小手去捉那些玉的碎羽，好容易捉住卻全化在手心，母親的笑聲也靜靜的：“你看這雪，好像你戴的玉佩一樣白。”他低下頭，口掛的“玉鸞雪”發出淡淡的暈。

他們呼出的水汽也是白白的一團，吹領上長長的風，模糊了他的雙眼。

下雪時家裏總有小宴，屋暖融如春更襯得屋外一片冷寂，父母會烹茶，會煮酒，圍著紅泥火爐閑話家常。

他總是坐在一邊吃著熱騰騰的湯餅。

鐵珩迫不及待地邁開步，雪在他腳下咯吱咯吱地響，空氣中那種芬芳的清寒，陪著他走過積雪覆蓋的山巖，穿過一片蒼茫的樹林，回到那個充滿飯香的廚房裏。

母親仍在灶臺前忙碌著，背影融在一片氤氳的水汽中。

鐵珩一下忘了年紀，慢慢走過去，半跪著伏到母親膝頭，如同記憶中最稚齡的時候，世界依然那麽小，天大的委屈在這裏都能得到藉。

母親被他近於撒的作逗笑了，著他的頭發。鐵珩不敢，生怕一一切再次灰飛煙滅，唯有一滴滴眼淚浸鵝黃的湘。

他願意以所有的一切，重新換回此時的片刻。

母親的語聲沁著心疼：“孩子，你苦了。”溫的手指過，上每個傷口都一一愈合，不再流，不再疼痛。

如此久違的溫暖和安寧。

他抬起淚眼，對上微笑的麵容：“正好，我剛裹了餛飩，餡裏放了山樅和茸，不知小朗可猜得出來。”四下看了看，“咦，小朗呢？”

對了！小朗呢！！

這幾個字如同一隻千斤鐵錘砸過來，鐵珩渾一震，驀然睜開眼睛。

天已經大亮了，慘白的雪刺痛他的雙目，看不清眼前，但能覺到冰冷的石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嶽朗呢？

他急著想坐起來，可全卻沒有一聽使喚。

四下都看不到嶽朗，隻看到雪中著麻麻的樹枝，一層又一層圍著他，樹枝上全是又尖又的倒刺。

鐵珩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他拚命喊著，期嶽朗聽見能趕找回來，可他如此氣息微弱，聲音被風一吹就聽不見了。

一個八歲的孩子，這樣的山林，這樣的天氣，能到哪去呢？

太已經很高了，卻照不進這條石，隻有風冷如刀，從空隙不停吹進來，寒氣一滲進四肢百骸，侵關節，鑽骨髓……

死神張開巨大的黑網，席卷而來，隻留下零星亮的碎片----宣紙上稚的筆跡，握匕首不肯鬆開的手，笑語盈盈的眼睛，和他一起跪在廢墟中抖哭泣的肩膀。

“小朗”，他拚命抵抗著，反複念著嶽朗的名字，好像溺水的人死死抱最後一塊浮木。

昏沉中，無數隻狼撕扯著他的，又有許多西隗兵在上砍著，刺著，磨牙吮，萬箭穿心。

疼痛，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疼痛，一波接著一波，無休無止，毫不給他息的機會。

如果他真的撐不下去，嶽朗還那麽小，以後又能去依靠誰？

小朗……他挨了一刻又一刻，撐了一時又一時。

混沌中再沒有時間，有人撬開他的牙齒，一辛辣的灌咽，給他帶來一點久違的暖意。

是酒！

又有人不斷挲他的四肢，渾撕裂樣的痛苦因為這而愈加鮮明，他忍不住出聲。

“你......你不要死。”耳邊模糊的哭聲，也是他的幻覺吧？

他徒勞地出手:“小朗？”

恍惚中好像真的抓住了什麽，有人說話，聽不清說的是什麽，卻帶著安的力量。

“......是你嗎？”鐵珩握住那隻手，還沒聽到回答，就再次沉了下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再有人說：“可算退燒了……”溫暖的米湯流中，猶如瓊甘一樣，鐵珩的神智漸漸清醒，緩緩睜開眼。

“你醒啦？”有人高聲大，“醒了，醒了！師父，他終於醒了！”

隻見一燈如豆，一個男子端著個碗，滿麵欣喜。這人穿僧，頭上還點著戒疤，是個和尚。

一陣腳步聲傳來，又走進來一個年老的和尚，臉上皺紋深得像刀刻的一樣。

那老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小施主終於醒了。別急著說話，你現在是在磁州府外的寶相寺裏，這裏很安全。”

鐵珩費力出幾個字：“我弟弟……”

老和尚向他腳邊一指：“那不是？”床腳下有一個團上，嶽朗蜷一團，趴在上麵睡得正。

老和尚接過碗，用勺子舀起米湯繼續喂給鐵珩，“施主傷得不輕，多虧了令弟才得救。你已經昏迷好幾天了，他熬不住，就睡在那兒了。”他點點頭，那年輕的和尚會意，抱起嶽朗，輕輕放在鐵珩邊。

鐵珩忍著痛，把嶽朗的手腕抓在手裏，這才放了心，又沉沉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屋裏變得溫暖而明亮，他一睜開眼睛，嶽朗的臉從一片模糊中浮了出來。

嶽朗就躺在邊，盯著他的臉一也不敢。半天才意識到鐵珩真的醒了，臉上半是驚喜，半是不敢相信。鐵珩費力地挑角笑了笑，嶽朗這才像夢醒一樣，道：“哥？鐵哥哥？！”一下撲過來，雙臂纏在鐵珩上。

鐵珩全的骨頭都像被打碎了，又重新拚在一起，被這一抱真是痛不可當，忍不住了一口冷氣。

嶽朗卻渾似不覺，越抱越，把頭埋在鐵珩的脖頸之間，噎噎地哭了起來。

劫後餘生，鐵珩挨著男孩的臉，眼睛也漸漸了，裏卻依然輕描淡寫：“我醒了你還哭，是不是不想我醒啊？”

嶽朗越哭越傷心：“我，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醒了。他們背著我說起你時，總是唉聲歎氣的……我以為你會......死的。”他抬起頭，眼淚劈哩啪啦掉在鐵珩臉上。

“不過多睡了幾天，哪裏就死了。”鐵珩蹭蹭他的頭發，“這不是好好的嗎？”

嶽朗抱著他脖子，已是嚎啕大哭：“哥，你不要死！以後我再也不淘氣了，你我學什麽，我就學什麽，再也不懶耍賴。”

鐵珩笑話他說：“不，這麽大了，還哭這樣。”

嶽朗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噎著說：“你先答應我不死了，我就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哭了。”

鐵珩暗歎：這個傻孩子，世上之人，管你是王侯將相，販夫走卒，又有誰可以不死？可看他哭這個樣子，還是安說：“我這次不會死的。”

嶽朗沒聽出這話說得有什麽不妥，當即抓起被頭，把滿臉的鼻涕眼淚得幹幹淨淨，出小指頭，去跟鐵珩拉鉤上吊：“說話要算數，以後也不許死。”

鐵珩看被頭被他弄得了一大片，也無力去，隻好無奈地歎口氣，出小指和他拉鉤：“好，我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