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奕在蓮溪庵呆到子時才回去。

下山的路上，天空飄起大雪，如鵝覆蓋人一頭一。他騎馬慢行，回山頂的寺庵，一簷的青瓦落滿一層潔白，昏黃的燈火在黑暗中搖曳。

若這場雪不停止，若這條路無盡頭，是不是算和相伴到白頭。

年後，雲奕有了新的打算。

他忙完皇帝代的事務，拿出收而未宣的聖旨，寫了一道奏疏、一封家書，命雲二一起親自送往京城。

雲二跟隨雲奕多年，對他大小事知道得清楚。

這道聖旨是公子離京前用雲家的婚事換的——皇帝和雲家嫡退婚，封公子為異姓王，管轄河北，食邑千戶。

可現在要聖上收回命？

雲二不解：“公子，您……”既辭去京中職位，準備長留幽州，卻不要爵位封地。

雲奕淡淡地笑了笑：“我沒那麽兩袖清風，隻是請陛下對這道聖旨稍作改，以便留給雲家後人。”

“公子，您……”雲二更不懂了，冥冥之中有種不好的預。

雲奕眼神飄向窗外極遠的地方，聲音也有幾分縹緲：“我看蓮溪庵對麵的明華寺不錯……”

雲二驚詫，他早知道李允寧有過出家的想法，沒想到公子除夕那天沒接回人，反而萌生和一樣的念頭。

“公子，您是雲家的嫡子，是未來的家主。您這樣，讓夫人和小姐……”

他深知公子從雲家一眾庶子中穎而出，走到今天多麽不易。

雲奕端起書案上的茶，呷了一口，不以為意道：“我在家信裏和妹妹說了，讓早日招婿，生下雲家的繼承人。若將來想當雲氏的一家之主，我也是鼎力支持的……”

雲二知道公子一向護短，對放在心上的人能捧到天上去。但他出生死這麽多年，就這樣輕易放棄拿命掙來的名利權勢，不令人惋惜。

“公子，您不要再慎重考慮考慮嗎？”

功名利祿在手，要什麽樣的人沒有！

雲奕轉著手裏的茶盞，瞧喝了一小半的茶水，輕輕笑道：“人生每個階段的目標不同，適合自己的，就是值得的……”

他年時，被欺、被淩辱，隻想出人頭地、淩駕眾人，當高位、大權在握，卻隻想和喜歡的人簡簡單單吃一頓飯、喝一壺茶。

看笑一下，比打幾場勝仗開心，和在一起，勝過加進爵、擁無數……

過去他為人子、為兄長、為臣子、為上屬，隻有在麵前，才覺得是做自己。

小小的，承接他晴不定的脾氣，忍他無理狠辣的心計，包容他貪婪強橫的，像天上的月亮一樣，照見他的暗和卑劣，仍然溫。

對他有……

哪怕一點點，他也會抓住這縷微弱的。

何況那麽單純弱，像一朵無人照料便會枯萎的花兒，這世道沒有那麽公平正義，他得守著，不許任何人欺負。

–

開年後，李允寧將小圓和幾個婢遣回雲府，請求蓮溪庵的師太收留。

師太見一片誠心，允剃度，並賜法號“靜寧”。

年前在庵裏養病時，很出院子，所以邊的尼姑們都不認識，隻以為是剛來的小師妹。

這日，照常和幾人下山挑水，聽們像小雀一樣嘰嘰喳喳。

“對麵廟裏新來了個和尚，特別俊……”

“我見過，就是人太冷了，眼神跟刀子似的……”

“不知是哪家的貴人，瞧著很有氣勢……”

“真的嗎，誰陪我去見見……”

……

李允寧置若罔聞，蓮溪庵是出家之地，但有些尼姑是商或貴犯了錯被家族送到這兒清修的，是以有人六不淨。

聽們議論，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聯想到雲奕，英俊、冷漠、威嚴……和他有點像。

又搖頭，他榮華權勢皆有，怎麽會來出家呢？即便對上一兩分心，那也像品嚐滿漢全席裏的一味糕點，雖有餘甘，卻不值得為此放棄整桌佳肴。

跟他太久，被浸染太深，一點風吹草就想到他，真是杯弓蛇影！

“靜寧，你陪我去吧！”一人拉住的胳膊。

李允寧轉頭，是商出的胖丫，臉圓如盤，笑瞇瞇地瞅著。

胖丫不喜歡文縐縐的法號，大家私下都稱呼小名。

搖頭，拎起手中的扁擔木桶，“我還要挑水……”

“待會我讓婢幫你挑！”胖丫一把拽過手裏的東西，扔給後的婢。

“那好……吧……”李允寧子和，又是新人，大家有什麽事都找陪同。

正好也想確定一下這個新和尚的份，看看是不是雲奕。

去對麵寺廟自不能以貧尼份過去，胖丫準備了兩套平常子穿戴的服和帷帽。

李允寧和在寺外蹲了一下午，傍晚才窺見那個傳聞中的和尚。

他送一位老者出寺，落日的淡金餘暉淺淺落他上，仿佛給他鍍上一層明亮暈。

清晰地看見他高大的形、冷峻的廓，如高山、似寒冰，周散發著威嚴冷冽的氣息。

——正是雲奕無疑！

李允寧覺渾都要凝固了，他、他怎麽會在這裏？

瞧他禿禿的頭頂，恐怕和一樣，已經出家？

難道他真為了這盤糕點放棄整桌滿漢全席？這份意太厚重，他還有前途、家族和親人……不像，近乎一無所有。

不敢置信地放下帷帽簾子，怦怦跳的心髒，思考不應該全是這樣。

視線隔絕外界一切，頭腦漸漸恢複冷靜。他過去征戰沙場，殺人無數，或許隻是來皈依佛祖，洗贖罪孽？

出家的本心與無關。

冥冥之中，有道奇怪的聲音告訴，他就是為了。

不然怎會選擇和蓮溪庵山頭相對的明華寺？

又想起他那天含淚的眼，說孩子的牌位供在對麵寺裏，說去年除夕是他們一起過的第二年……

“靜寧，他長得太好看了……”邊的胖丫掀開帷帽簾子，激地搖手腕。

李允寧來不及答話，怕雲奕看到自己，手忙腳地拽著帽簾往下拉。

雲奕似聽到寺前古鬆旁的靜，淡淡瞟來一眼，目正好與他對上。

四周仿佛靜止，呼吸一剎驟停，李允寧反應過來，拔就跑。

“靜寧，靜寧……”胖丫不舍地了那和尚幾眼，轉追同伴去了。

雲奕邊的老人家，瞧自家公子盯著一個窈窕的背影出神，須笑道：“公子既留紅塵，何必在此地清苦修行？”他作為京城雲府的管家，被主君主母遣來，奉勸公子還俗。

雲奕凝視李允寧飛跑的影，像隻驚嚇的小貓，他抬手虛攏，似乎想將圈在手心。

良久他才回管家：“人各有誌，現在我的誌向是……”

管家回味過來，原來剛剛跑掉的那個子是前朝公主。

他見過，怯怯的一個小姑娘，說話聲音大點都能把嚇哭，不知如今怎麽傲骨錚錚，迷得公子放棄一切也要追回……倒有幾分韌勁和膽魄。

試探問道：“公子，一年兩年好說，倘若那位無意，您要守十年八年呢？”

雲奕微抬下頜，直視紅豔的落日，眼中似燃起勢在必得的火苗，“於我而言，隻要能達心願，一年兩年，和十年八年，又有什麽區別呢？”

何況，他不信天命，隻信自己，哪用得著十年八年。

李允寧這邊跑到山林裏才停下，胖丫氣籲籲地追上，拍肩膀，“靜寧，你忽然跑什麽，跟見了鬼一樣……”

李允寧心道，他可不就像鬼，魂不散。

拭了把臉上的汗，若不經意說：“他長得太兇了，我看著害怕……”

胖丫點頭，“嘿嘿”笑了兩聲：“我就喜歡他那種瞧不上人的矜傲覺，這樣的，玩起……在一起多有意思……”攙著的胳膊，“你說我給他多銀子，能打他還俗跟我啊？”

胖丫家裏是做生意的，是獨，平日好男，逛小倌館，被父母送來帶發修行，希“改邪歸正”。

李允寧沒想到居然打起雲奕的主意，嗓子裏像塞了顆青杏，半晌不知說什麽，不過要敢給雲奕銀子，他反能用銀子砸死胖丫。

那樣的人，腦門上都寫著“辱我者死”……

李允寧咬咬，晦勸道：“一看他就是不好相的，似乎也有來頭，你別不蝕把米……”

說完覺得語氣有點酸，像把中青杏嚼碎咽進腹中，開口都有酸氣息。

胖丫倒沒注意，讚同道：“你說得有道理，我得再瞧瞧……”

李允寧輕輕籲出一口氣，不是有意擋雲奕桃花，而是……就像啃過的果子，不想識的人再啃一口，如果有不認識的人去吃，果子也願意，那他們隨便，別知道就好。

知道了，總覺心裏……像有壇醋倒了，沿著口子慢慢地向外流。

那天見以後，李允寧看到外出挑水、砍柴的和尚不由多瞅兩眼。

想問雲奕為何出家，又怕自己自作多。

三日後的上午，和同伴們照常下山挑水，一並走在山路的，還有明華寺的一些僧人。

打兩半桶水，在扁擔兩頭分別掛一桶，扛著擔子中間，呼哧呼哧地上山。

庵裏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自小幹慣農活，要麽是商貴，帶發修行也有婢伺候，師太吩咐的活計，不用親力親為，下人幫做。

李允寧以前連盆水沒端過，一開始挑水摔過幾次，慢慢攢些力氣，有樣學樣地挑，不過每次隻挑兩個半桶，多了會灑。

就這樣，還是很難跟上眾人的步子，經常在末尾，慢慢地晃，中途還得歇上幾次。

春的和暖，像母後溫的手輕，但卻像夏日，烈炙烤，服被汗浸得直滴水。

兩個肩膀換了幾個來回，酸疼得快要斷掉。

正想走到旁邊樹蔭下歇一歇，迎麵看到一個穿海青袍子的和尚撞來。

麵白如玉，高如山，正是雲奕。

側想躲，鵪鶉一樣地從他麵前溜過，沒想他卻一把攥住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