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上元節其實比春節還會熱鬧上幾分，員休沐三日，並賜宴文武百以及耆老。今年除在皇城乾正門外置了鼇山燈，又在新竣工的萬花園也安置了鼇山燈，園中又點上燈籠千餘盞，似是要將天下繁華置於一園之一樣。臣外臣、外命婦、皇帝宮眷，宴飲觀燈通宵達旦，普天同樂。

這種年節最方便韓昭宮。十四這日，韓昭同蕭蓉一起來給太後問安。宮的路上他買了盞紗的宮燈，預備送給清辭。他打聽清楚了，知道這幾日都不當值。但這幾日宮中最是忙碌，其他若是來尋幫忙，也不知推辭。便早早同說定了，十六那日他便不宮飲宴了，就宮門外等著，帶去街上看燈。

韓昭坐了一會兒，蕭蓉知他心思不在這裏，便劉德春領他去藏書樓裏取本書，自己留下同太後閑話。

劉德春早練就一顆七竅玲瓏心，不待韓昭開口，出了殿門便拉住個宮問紀清辭的去向。那宮道：“掌籍今日不當值，這會兒大約去了文瀾閣整理書目。”

兩人到了文瀾閣前，那守在門口的太監見了來人，忙過去行禮。

劉德春問：“紀掌籍在裏頭？”

“是呢。”

“還有誰？”

“嗨，爺，您也知道，這文瀾閣往常也不怎樣來人的。”

劉德春打發走那個當值太監，笑著對韓昭道：“奴才在外頭伺候著，世子爺找好了書，奴才再跟世子爺一道回慶禧宮。”

韓昭點點頭，提著燈籠進了閣。習武的人腳下輕，又想給個驚喜，便更放輕了腳步，一排一排書架尋過去，終於在最後兩架那裏看到了的影。

這幾日宮人們都換上了鮮豔的宮裝，也不例外。腰上係了秋香的宮絛，佩掛了一串步。地上有兩口敞開的書箱，此時正踩在凳子上往書架上放書，專心致誌地都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

韓昭輕輕把燈籠放下，雙臂環，好整以暇地靠在書架上盯著看了半晌，怎麽都看不夠。踮起腳時，能看到鞋尖出的繡花梅枝，梅枝上還有一隻喜鵲，張著，在唱歌似的。

這樣小的一雙腳，竟然也站得這樣穩。

平寧在他腦子裏敲了敲，“知道孩子最喜歡什麽嗎？英雄救！沒有人能拒絕危難之時從天而降的英雄。”

更何況他這副眾生的皮相，不僅僅是英雄，那得是天神下凡。若是，不小心跌下來……那他不正好能把接到懷裏嗎？

可韓昭等了老半天，孩子穩穩當當站在凳子上，一點掉下來的征兆都沒有……

平寧又鑽出來了，“我的爺，機會會從天而降麽？沒有機會就要創造機會。”

也對。

韓昭忽然角微翹，悄無聲息走到後，腳勾起一條凳子，暗暗往上一抬。

凳子失了平衡，立刻就倒斜了。清辭正聚會神地整理著書，不提防凳子一歪，人失了重心一齊倒下去。驚聲剛出口，忽然穩穩落進一個懷抱裏。

目瞪口呆地著韓昭笑盈盈的臉，懵了。

“真是個傻老婆。站那麽高也不站穩些，要不是爺路過，你這腦袋磕到地上，不得真傻了嗎？”

清辭總在藏書樓裏爬上爬下，真是頭一回跌下來。“沒有啊，我明明站得很穩的……”

他橫抱著，垂目笑著盯著的臉，看急著解釋的樣子，覺得可極了，更舍不得放下了。

清辭立刻就發覺自己還在他懷裏，紅著臉道：“你放我下來。”他倒沒糾纏，放站好。

但他站在麵前，高高大大的一個人，擋住了的視線。聞到他上淡淡的熏香，呼吸間忽然濃鬱了起來，像一座山要過來……

下意識退了一步，視線裏隻看到他青曳撒鑲滾的那一圈出鋒，因的呼吸而微微擺。忽然又像是被施了法，眼睛似乎能穿那衫，看到底下實的……

怎麽會想起這個！

清辭的臉紅狠了，低下頭，假裝去看書掉在哪裏了，心卻跳得很快，怕他聽見，更怕被他瞧出來那點讓人怯的心思。

一直隻覺得他高挑秀，也想不到別的。可在衛國公府那一回，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就被窗外的靜吵醒了。原隻當是府裏下人在走，等洗漱好，掀開一線窗看過去，竟然發現自己猜錯了。

庭院中央不知道什麽時候掃清了雪，但外頭一直還下著，這會兒又有薄薄一層了。玉宇瓊樓，恍若在九層天外。有一人手持著一對寶劍在院中、在這霜雪人間中騰挪回旋，恍若乘鸞而至的天上人。

那寶劍鋒寒，揮時如有流在掌中流淌。劍風所到之，枝丫間的積雪撲簌簌墜落。他隻穿著一條紅的垮，腳蹬皂靴，赤著上。隨著他的移，他上的賁張、繃、收。

頭一回這樣看清一個男子，忽然間到了男子那完全不同於子的剛。那遊龍躍翼的姿，人臉紅心跳，也讓一個竇初開的心折。甚至忘了，看得有些癡了。

練劍的那一個早瞧見了半掩在窗後的人影，忽然飛掃，將樹上一叢積雪踢了過去。他拿好了力道，那雪團將將好撞到窗上。

清辭被那迎麵而來的東西嚇了一跳，更尷尬的是被人發現了的窺。臉一紅忙要關窗，卻聽見他的朗笑聲，“別看了，出來給爺汗。”

太難為了，一點都不想出去。可外頭天冷得嚇人，出了汗見了風要著涼的吧……

沒容自己細想，就已經披了裘拿了巾子走出去了。越靠近他，越不自在，了裘，在離他七八尺的地方停下來，把巾子遞出去，“努，拿去汗吧。”

他沒接，卻是走近到眼前，手挽了個劍花，“手裏有劍呢。”然後俯相就，笑著道：“你幫我。”

能到他上散出的熱，好像把也給烤熱了。擰開臉，支著手，眼睛沒落，往哪裏看都不對，連給他汗的都不是地方。

韓昭微微一笑，並了劍，空出一隻手，卻是拿住的手，往自己額頭上，邊還邊笑，“臉在哪兒呢，你往哪兒？”

臉熱得額上也出了汗，最後實在狠了，惱道：“臉沒了！臭韓昭，不知！”

說著了手轉就跑，可慌不擇路，一不小心一下跌進了掃在一邊的雪堆裏……得簡直不想爬起來了。

韓昭笑著走過去，手從腰間一環，把人從雪堆裏拔出來。一邊輕拍著上的雪一邊笑，“你這是急著拜天地嗎？拜堂一個人可不，得上我。”

的視線裏全是他隆起的，瘦的腰腹……拿手捂住自己的臉，惱得跺腳，“你還說！”

他笑著在耳邊低聲道：“沒事，往後看習慣了就沒這麽臊了。”

“誰要看你！”清辭要哭了，從他手中掙出去，跑了。

韓昭笑著的背影，覺得小娘子害的樣子真是太有趣了，姑娘比逗耗子烏好玩多了。

清辭此時一看到他，就想起他半著的樣子，覺得自己簡直沒救了……

韓昭在腦門上一彈，“紀清辭，你想什麽呢？”

的臉又紅了一分，假裝頭。“沒，沒什麽，剛才頭疼了一下。”

韓昭一聽斂了笑意，有些張，“頭還經常疼？上回請醫給你開的方，還吃著嗎？”

“吃著呢，真是苦得很。不過最近也不大犯了。偶爾犯一下，休息休息就好些。”說得語無倫次。

韓昭替輕輕了頭，“等出宮了以後好好調養調養，你這大概就是累的。”

“我不累的。”低聲道。

“哼，還不累，整天看你抄書我都替你累。昨天晚上想我了沒有？”

清辭低低一笑，然後微微點點頭。他忽然在額上親了一下，“乖得很。”

畢竟是宮裏，怕被人撞見，忙躲開，然後蹲下去拿書，“我還沒把書擺完呢。”

正要把翻倒的凳子擺好，忽然發現那凳子折了一條，用不了。正想去尋其他的凳子，韓昭長一抬搭在書架上，擋住了的去路，“現的幫手在這兒呢，你怎麽不求我？”

“那你幫我放上去。”

韓昭從手裏接了書，剛放上去卻又拿下來。

“怎麽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

“什麽事？”

他笑著垂下頭，把人籠在影下，“求人辦事不給報酬嗎？”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臉。

他擋著不讓走，自己又放不上去。這人可太無賴了……

韓昭就笑著看著，什麽話也不說。可那一雙含目，就隻是那麽看著你，就覺得他眸子裏有無限的深。仿佛隻要你開口，他就能為你仗劍走天涯。

他的目得心弦，最後像豁出去一樣，踮腳快速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退了一步抿著笑。

“你這是親嗎？”

“怎麽不是了？”

“你這是小啄米。”

清辭掩笑了起來，“不是，是小啄狼。”

韓昭也笑，“我猜是‘郎’的‘郎’，對不對？”

“才不是，‘野狼’的‘狼’。長著長獠牙，上灰撲撲的癩痢。然後口涎掛著，這麽這麽長——”清辭比劃了一下，笑容十分頑皮。他領袖那一圈鑲滾的正是灰鼠。

那是口涎麽，簡直就是瀑布了。

韓昭極了憨的笑。想來若也有父母疼，就是這樣活潑的子吧。他一邊幫把地上的書碼放到架子上，一邊咬牙切齒，“爺要真是狼，還不早就把你吃了。”

話剛說到這兒，忽然書架甬道那頭影一。韓昭轉頭看過去，一個清俊的影提著一盞走馬燈，有些無措地站在那裏，顯然是聽見了他們的話。

清辭見他神微變，也轉過頭一看，是蕭焎。也不知道剛才他們的渾話有沒有被他聽到。

清辭大窘，忙向他行禮，“殿下。”

韓昭卻是泰然自若地同他寒暄，“是小火啊，也過來找書麽？”看到他手裏的燈時，他抬抬下頜，“咦，燈籠不錯，你做的？”

蕭焎不自在地“哦”了一聲，想把手上的燈籠藏到後，可已經被人看到了，隻得著頭皮道：“明天萬花園裏燈會，我做了幾盞燈，阿嫣說這個送給璲……紀掌籍。”

韓昭眉頭微挑，看了眼清辭，又看了眼蕭焎。他從地上撈起帶來的那盞燈籠，“真巧，我在南街上也買盞燈籠，也正要送給紀掌籍。”

韓昭有時候撒耍賴粘人的像一隻沒斷的小狗，可有時候又狠得像一匹兇神惡煞的孤狼。眼看了看他，他目裏毫不掩飾那種咄咄人的勁頭。又看了看蕭焎，他微微衝笑了笑，手卻在提桿上暗暗握了。

三個人這樣無聲地站著，清辭攥著褶，不知道如何是好。

韓昭等得不耐煩，挑了挑，目裏出野護食的那種芒，似笑非笑地對著清辭道：“紀掌籍，燈籠有兩個，可你隻能要一個。你自己挑吧。”

蕭焎並不傻，聽得出他話裏的深意。剛才他聽見的那些，足夠他明白一切。可還有一的僥幸，也許是他聽錯了呢？也許他們也隻是和自己一樣的，好朋友。但見到目裏濃濃的歉意，他知道，剛才不是幻覺，都是真的。

清辭緩緩接過了韓昭手裏的燈籠，衝蕭焎低聲抱歉道：“殿下，我已經有燈籠了……謝謝你。”

蕭焎臉上仍舊掛著那樣溫暖的笑，想要不要那麽抱歉，不要為了他為難。“沒事，沒事……”然後帶著燈籠離開了。

清辭於心不忍，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裏有點難過，覺得他們剛才似乎有些過分。

韓昭知道想什麽。他挑起的下，目鎖住的雙眼，肅了肅臉，“我說過的話，還記得嗎？既然同我在一起了，就得一心一意。我不許你心裏有別人，連個影子都不能夠。”

清辭也覺得很委屈，“我沒有……隻是小火哥哥一直很照顧我，像哥哥一樣。”

“又不能施舍。我跟你說，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拖泥帶水，隻會害了所有人。”

蕭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文瀾閣的，連劉德春跟他說話他都忘了回答。他魂不守舍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一陣冷風吹來，吹得他打了一個冷戰，終於停了下來，然後發現已經走到花園裏池塘中間的石橋上了。

張信在後頭幾次給他披，那服幾次落。此時見他站住了，張信忙給他披上大氅，係好了帶子。“殿下，您沒事吧？”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事。他默默地看著遠那遊廊簷下垂著的冰淩，覺得心上也紮了一，又疼又冷。

他的這一段心事，連阿嫣都看出來了。阿嫣不是個肯親近人的孩子，卻很喜歡璲璲。舅母宮催了好幾回了，想來他和王薇的婚事也就要這樣定下來了吧。等到他了親，開府建牙，他就再難有機會見到璲璲了。

原來有喜歡的人了啊。

母妃說過，一個帝王隻需要兩種人。一種是能帶給他利益的，幫他穩固權利；一種是用來為他生兒育的。然而母妃說，想要的跟旁人都不一樣，想要一個帝王的真心。所以得不到就發瘋，憎恨每一個想要分走丈夫意的人……阿嫣就是因為目睹了母妃整治當時極寵的陳妃的場景，嚇出病來的。

一群人若想一起對付另一個人，倘若自己不足夠狠辣，那麽就算帝王想去保護，也護不住周全的。他不忍見他喜歡的人深宮埋枯骨。

現在這樣也好。韓昭表哥也很好，他是這個王朝活得最肆意的公主的兒子。他出高貴，卻又無緣寶座，所以他不用瞻前顧後，權衡利弊計較得失。他盡可以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白首終老。隻要他願意，他可以娶做正妻，給榮華尊貴，可以保護、寵，把自己全部的隻給一個人。

他應該高興的，可為什麽心卻那麽疼呢。他盯著雪看，雪刺得眼眶發酸發熱。一出神，手中的燈籠就直直墜到橋下，在結冰的湖麵上跌碎了。

那燈籠的宮紗上畫了一幅畫，畫上有一棵樹，樹上有兩個小人。當那燈點起來時，會有幾行字投到燈籠壁上，一行行轉過去：“暑搖比翼扇，寒坐並肩氈。子笑我必哂，子戚我無歡。來與子共跡，去與子同塵。”

然而，永遠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