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凈空揀起一塊石頭，撲通一聲擲進湖里，霎時無數瑩白點自草叢里升起，像是一條閃爍的銀河凝聚在腳下，片刻后散開，掠過湖面和草間。

出手，一只螢火蟲停在指尖。側的人靜靜著恍惚的側臉，問道：“他帶你來過這兒嗎?”

他?

“沒有，”馮玉貞回過神，眼里也好似倒映著星星點點的亮：“我們住在山前，我從來不知道后山還有一片湖。”

很快便把他這幾天的反常聯系起來：“空哥兒，你這幾日是在忙這些?”

崔凈空頷首認下，湖邊涼風驅散燥熱，兩人并肩站著，馮玉貞問道：“為什麼要為我……?”

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疏忽間惹了大禍，忙挪開視線，崔凈空的眼睛卻徑直鎖在了臉上：“嫂嫂不知道嗎?”

他怎麼還是這樣……

馮玉貞發愁，又不能多說些什麼，畢竟小叔子帶出來散心是一番好意。夜風習習，林間的熒慢慢消逝，湖面再次歸于平靜。

兩個人返程依舊共騎，這次卻放慢速度，舒服許多了。

馮玉貞今晚酣暢淋漓喊了一場，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晃地昏昏睡，本來強著睡意，險些向前栽倒。最后還是無意枕在后人的肩上睡著的。

第二天早上，在床上睜眼，曬得暖融融的，難得睡了一個好覺，枕邊放著一株安神的茉莉。

想，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就像是昨晚漫天飛舞的螢火蟲，或是山野間飛馳的黑馬，總能積攢下一些值得回憶的往事，填補空缺，為日后新的支柱。

六月中旬，馮玉貞總算如愿在趕集時拎了幾只回來。

說起來也是一樁趣聞，崔凈空那天回到家，正在院子里捉蟲吃，他甫一進門，便被它們飛撲到上。

鬧了一圈下來，墨發橫七豎八著幾雜，清冷的臉也生出了人間煙火氣。

飯桌上于是定期端上蛋，大多數都進了崔凈空的肚子里。他決定參加今年八月份的秋闈，這麼一算只剩短短不到兩個月的功夫，因而越發忙碌。

馮玉貞有回起夜，外面早已夜深人靜，參星橫斜，崔凈空的桌上依舊亮著一抹燭。

看似一切都在步正軌，卻憂心忡忡。話本里提過，崔凈空這一回將造人算計，名落孫山。

馮玉貞猶豫要不要把這場既定的謀告訴他，可即便說了，現在的崔凈空只是個窮酸秀才，沒有與幕后黑手抗衡的能力。

再者，萬一崔凈空追問是如何知曉，總不能跟傻子一樣坦白自己是活了兩輩子的山怪吧?

可不說，就這麼憋在心里，不免自責，覺得自己愧對小叔子數次的出手相助，只得悶頭加倍對他好，連蛋都地給他剝去殼，才白白凈凈地放進對方碗里。

窗外浮云遮月，線黯淡，馮玉貞躺在床上，總覺得今晚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什麼要的事忘了。

思緒被外面突兀的響聲扯回，聽著像是碗盞之類的打碎了。

馮玉貞隔著一扇門問道：“空哥兒，是老鼠把碗掉了嗎?”

沒有應答。

不對勁，馮玉貞起，怎麼說崔凈空都不可能這個點躺下睡覺，再說剛剛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十分炸耳，崔凈空睡得有這麼死嗎?

披上外褂，打開門，堂屋黑乎乎一片。回頭取油燈，點上燈芯。

這回再瞧，崔凈空背對著，雖然已經躺在地鋪上，卻穿戴整齊，在格外怪異地搐著，攤開的左手邊散落幾塊茶杯的碎片。

頭發也顧不上梳了，趕提燈快步走去，將油燈擱置在一旁，此時看得更清楚——

崔凈空閉著眼睛，呼吸聲微乎其微，眼睛、耳朵、角都在往外緩緩滲，暗紅的痕在原本風霽月的玉面上縱橫錯。

電火石間，窗外伴云弦月的景象躍上心頭，馮玉貞想起今日是七月二十三。

很多時候話本里的描述并不算十分，譬如崔凈空每月這個時候都極難熬，馮玉貞也只知道他會獨自呆在一捱過去，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如此折磨。

崔凈空連意識都消散殆盡，沒法像上次一樣把他架到床上。馮玉貞趿著鞋子匆匆走開，復而端來一碗水。

遲疑片刻，還是俯屈膝跪下，手拖起崔凈空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頭上，青年的俄而小幅度開合了兩下。

馮玉貞以為他在同自己說話，便彎腰附耳傾聽，只聽到無意識的一聲呢喃：“……疼。”

遂心口一，聲音也放得和，將碗湊到他邊：“來，喝口水就好多了。”

不要水，不要任何別的，崔凈空昏昏噩噩間想，他只想要寡嫂自己就好，哪兒都行。

只要一，該死的咒痛就會煙消云散。可他說不出話，只能像一個廢人似的躺著，在心底千次萬次、著魔似的求。

崔凈空實在狼狽得很，馮玉貞小心地拿帕子拭跡，卻發現他的眼眶和角還在不停地、緩慢地往外流。

痛隨著在臉上的剮蹭如水般漲落，崔凈空這才筋疲力盡地從劇痛里掙出來，他吃力地扭扭頭，才發覺自己枕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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