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嫁,我已娶……”李玄克制忍著，將這句話重復了一遍，緩著聲道,“倒也是,你連孩子都有了，可見離了我,離了那侯府,過得比從前,開心多了。”

歲歲是李玄的兒,其實只要算算日子，李玄便能猜到,除卻怕李玄要帶回府外,阿梨最擔心的，便是兒歲歲。

是侯府脈,李玄若是要帶走,阿梨沒法子同他爭。

此時聽李玄話里的意思，他似乎是沒想到歲歲是他的孩子。

阿梨心里驀地一松,又有些酸。

李玄說罷,停了下來,冗長的沉默后，他猶如自一般開口,問阿梨,“他……待你好麼？你說，你想要一個家，我給不了，他給你了，是嗎？”

阿梨輕垂眉眼,溫而嫻靜，然后輕輕頷首，道，“他待我很好，待歲歲也很好。”

阿梨的回答，李玄并不覺得意外，他只是有點難過，細細的疼，又從膛深緩緩涌上來了。因著那疼，李玄甚至覺，渾都失了力氣。

他不大想去看搖床里的歲歲，目便輕輕轉開，然后落到爐子上烘著的梅花上，忽的想起從前。

阿梨搬去別莊之前，烘了些梅花茶，后來阿梨“走”了，他便極為珍惜地收起來了，不舍得喝，唯獨想得厲害的時候，才取三四朵出來，用熱茶泡了，在屋里安安靜靜喝了。淡淡的梅花香里，他閉著眼，覺阿梨好像就在邊一樣。

他那時候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再也喝不到阿梨親手給他煮的梅花茶了。

現在才明白，不是梅花茶沒有了，只是，那心烘烤、細心煮開的花茶，再也不是為他準備的了。

李玄開口道，“替我煮一碗梅花茶吧，我喝了，便走了。”

阿梨聽得一愣，隨著他的目看過去，見了那爐子上烘著的梅花，輕聲應了。

屋里沒熱水，阿梨也不想去前面書肆里取，便提了水壺，去庭院里，想取些雪水，去廚房煮。

阿梨出去后，屋里便越發安靜了，李玄的目，再一次失了可停留的地方，來來回/回的，最后還是落到了搖床里的歲歲上。

小嬰孩養得很好，皮細膩，眉眼肖似母親，李玄只消看一眼，便曉得，這孩子日后定然會生得如阿梨一樣。只是比阿梨命好，有父母，不必賣為奴為婢，等到了說親的年紀，怕是連門檻都要被踩碎了。

李玄理智上很厭惡這個孩子，從進來起，便一直想刻意忽視這個孩子，此時卻不知為何，忍不住邁開步子，走到了那小小的搖床邊。

看得出，搖床是新的，大概是怕小嬰孩磕著著，邊邊角角都用的棉布包著。但無論做工還是材質，都了不李玄的眼。

李玄忍不住想到自己的侄兒，妹妹李元娘生的小郎君，那孩子的搖床是用上好的紅木做的，紋理清晰，雕刻著云紋、如意紋，邊角被金銀玉石包裹著，無一不致貴氣。

就那般，母親回來后，仍是止不住的抱怨，說邵家待元娘不上心，對孩子不上心。

李玄輕輕垂下眼，任由自己胡思想著。

這孩子若是他和阿梨的，那該多好。

會甜甜喊他爹爹，會出小手要他抱抱，會抱著他的脖子，著他的耳朵小聲“告狀”，說娘親要練字，練字好難，歲歲學不會。

他呢，是必定當不了嚴父的，只能想法子替兒開。

他只是這麼一想，心里便止不住地發，就好似，面前這個孩子，真的是他同阿梨的孩子。

李玄靜靜站在搖床邊，搖床里的歲歲撲騰著手腳，同樣大大睜著眼，圓溜溜、黑黝黝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地盯著面前人。

似乎是覺得好玩，小家伙出小手，使出吃的勁兒，用力朝李玄的方向靠近了一下。

白短胖的手指，得像白豆腐一樣，仿佛一，便會滋滋冒出點水，再用力點，便要破了一樣。

李玄只看著，并不想去這孩子，直到看見歲歲將的襁褓踢開了些，怕著涼，才微微彎下腰，想替整理一下。

他一低頭，剛出手，小家伙便牢牢握住了他的一手指，乎乎地、像剛出鍋的白豆腐，得晃晃悠悠的。

李玄微微閉了閉眼，心里驀地了，沒有用力出，只縱容著歲歲，讓他握著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去替整理襁褓。

小家伙喜新厭舊，很快便覺得沒意思了，松開了小拳頭。

李玄順勢，緩緩出自己的手指，指尖還有些發麻，方才那種的覺，還沒有完全褪去。

等他回過神時，搖床里的歲歲已經睡過去了，小手握拳頭，靠在白的臉頰兩側，小微微張開，一副睡得香甜的模樣。

過了會兒，阿梨便推門進來了。

手里提著水壺，從桌上取了個茶盞，壺緩緩傾倒，清亮的茶水，便緩緩落到了茶盞中。

只幾秒，茶盞便滿了。

阿梨端起來，雙手捧著，遞到李玄跟前，如從前在府里那樣溫聲道，“世子，喝茶。”

李玄愣了一下，才接過去。

杯盞糙，不如府里的瓷那樣平，薄薄的熱穿過杯盞，余溫暖著李玄的指尖。

他下意識將茶盞捉得很，指尖用力地發了白，良久，直到茶盞里的茶都冷了，他才驀地端起來，一口飲盡。

微涼的茶水，冷得他五臟六腑有些疼。

李玄喝吧，放下茶盞，最后看了一眼阿梨，那一眼沉沉的，看得阿梨心里跟著有些難。

李玄輕聲，“我走了。”

說罷，他抬步朝外走，步子邁得很急。

他怕自己一回頭，便走不了了。

他不是無能為力，這書肆、秦家、甚至是那個孩子……一切于他而言，都只是手指，便能摧毀的。

只是，阿梨在他面前，那樣安靜溫地，說自己過得很好，他便狠不下心，做不出那些事了。

阿梨起初只著李玄的背影，直到見他邁進了庭院里，雪落在他的肩上，才回過神，遲疑著，極其小聲地喊了他一句。

“世子。”

那聲音很輕，輕得仿佛不仔細聽，都會被落雪聲蓋住，李玄卻聽見了，他子頓住，卻沒回頭，只長而立，一不，站在雪里。

片刻，后傳來一陣有些著急的腳步聲。

阿梨走到他邊，輕輕遞過來一把傘，溫然道，“外面雪大，您撐著吧。”

李玄“嗯”了一聲，接過來，慢慢撐開了。

阿梨見狀，便回到了屋檐下，這一次，直至李玄走出后院，都沒再喚他一聲。

雪下得越來越大，寒風吹得人骨子里生出寒意，阿梨攏起雙手，朝掌心呼了口熱氣，轉回到屋里。

歲歲還安安靜靜睡著，小臉上滿是無憂無慮，似乎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阿梨走過去，輕輕取了下墊著的棉布，稍稍有些了，便放到爐子邊烘著。

爐子里的炭火燒著，偶爾發出一聲細微的噼里啪啦的聲響，阿梨著那橘紅的火焰，覺得凍得發冷的子，漸漸溫暖起來了。

棉帕子很快干了，阿梨將帕子掛到一邊，慢慢回到歲歲的搖床邊。

小家伙睡得很香，發出很輕很輕的鼾聲，不知道夢到了什麼，眉時而皺起，時而舒展松開，一副很糾結的樣子。

阿梨看得好笑，抿出個溫的笑，片刻，那笑便漸漸沒了，輕輕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輕輕著歲歲的，很小聲、很溫地道。

“歲歲，方才那個，就是你的爹爹……對不起啊，這大概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他了。”

“他很好，只是娘親同他沒緣分……”

“你不要埋怨他，他是個很好的人。”

阿梨輕聲說著，溫熱的淚，便從眼里一點點涌了出來，落在歲歲的襁褓上。

暈開一個個小圓點。

.

書肆外，馬車里，車碾過地面的雪，發出規律的細微咯吱聲響。

李琰時不時朝對面看一眼，心里有些訕訕地。

自己在李玄這個堂哥面前，總是有些沒底氣的。也不僅僅是他，李家任何一個子弟，無論長，在李玄面前，都有種莫名的抬不起頭的氣虛。

蓋因自己這位堂兄，在李家，是極為厲害的人，再往上數三代，才數得出比他更厲害的人。那還是占了年紀大的優勢。

李琰時常覺，自家這位堂兄，規矩板正得人害怕，明明只比他大了半歲，兩人卻猶如差輩一樣。

他有時候都想，一心撲在仕途上的堂兄，任何時候都冷靜自持的堂兄，究竟會不會有普通人的緒。

然后，他剛剛便看見了。

方才堂兄見到那位秦家娘子時，態度真的令他吃驚到了極點。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堂兄失去理智。

李琰心里地，再抬頭打量了一下面前面清冷的堂兄，絞盡腦好一會兒，才找到自以為合適的開場白。

他訕訕開口，“堂兄，真是巧啊，這麼大的蘇州，都能你遇見故人。哈、哈……”

李玄聽了這話，只輕輕瞥了他一眼，什麼多余的反應都沒有，連一句敷衍的“嗯”都沒有。

李琰不泄氣，繼續鼓起勇氣開口，“說起秦家，那秦家娘子卻也是個不走運的，先前被此一個主簿給瞧上了，那主簿不是個東西，看秦家娘子孤一人，便連人帶鋪子，都給盯上了。幸而秦二郎是個有勇有謀的，把那主簿的惡行整理冊，想法子遞到了我面前，我及時罷了那主簿的，抄了他的家，才沒秦娘子落到那主簿手里。不過啊，要是沒這事兒，秦二郎估計也不能那樣順利抱得人歸……”

他正搖頭晃腦說著，便看見不知何時，李玄死死盯著他。李琰一慌，訕訕地道，“怎……怎麼了？”

李玄不理他，只死死盯著他，沉聲問，“你是說，他們是在那主簿一事后，才的婚？你確定？”

李琰一慌，忙仔細回想了一下，道，“沒……沒錯啊，我那時候聽人說了，還、還送禮了的。”

李玄深吸一口氣，良久，才開口，若是仔細聽，還能聽出其中極其細微的一抖，“你替我查……”

說到一半，他頓了頓，自言自語道，“不用了，我自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