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這樣盯著,李玄似有所覺，抬起頭，沉沉的目過來。

阿梨被他看得一驚,下意識側過臉,手張地去拉著帷帽的白紗，生怕此時一陣不合時宜的風吹過來,暴了的份。

阿梨抿屏息,另一只手輕輕拉了一下劉嫂的袖口,劉嫂便立即反應過來了,上前去給客人介紹硯臺，邊道歉道,“我家掌柜的不大舒服,我來給貴客介紹。您方才看的是油煙墨，乃是徽州產的上好墨錠,落筆不暈……”

劉嫂客客氣氣地介紹著,李玄卻充耳未聞，只將目落在一側站著的阿梨上。

不知為何,這掌柜給他一種很悉的覺。

即便帶著帷帽,連頭發都未出分毫,李玄依舊覺得悉，他心里生出點疑來,眼神便越發不肯挪開,只定定盯著阿梨。

阿梨被他看得心里發，一只手牢牢拉著帷帽垂下的白紗，微微轉開臉，邁著急促的步子，想要躲進后院去避一避。

這時,李玄驀地開了口，“掌柜，有茶麼？”

正饒有興致挑選墨錠的李琰聞言一怔，納悶轉頭來看自家堂兄，見自家一向克己守禮的堂兄，竟定定盯著人家掌柜，忍不住低了聲，咳嗽了一聲，提醒了李玄，“堂兄。”

他心道，這書肆掌柜可是嫁了人的，堂兄不至于荒唐到這個地步吧？

李玄卻恍若未聞，只重復問了句，“掌柜，有茶麼？”

阿梨抿著，心里怕得不行，兀自鎮定點點頭，停下步子，朝一旁擺著茶壺杯盞的桌子走去，微微低頭，取起茶壺，微微傾倒。

茶水從壺口緩緩淌出來，落到茶盞里，如金玉落于玉盤。

很快，茶盞便滿了一半。

阿梨深吸一口氣，端起茶盞，轉走到李玄邊，盡可能垂下眼，不去同他對視，雙手捧著茶盞，輕輕遞到他面前。

李玄眼睫微微了一下，垂著眉眼，將茶盞接過去，淡聲道了一句，“多謝。”

他似乎真的沒認出自己？

阿梨心中大大松了口氣，只想趕快躲回后院去，剛走幾步，便聽到后有人喊的名字。

“阿梨，歲歲找你……”秦懷懷中抱著歲歲，出現在書肆門外。

秦懷模樣生得雅致清俊，懷里的歲歲則是玉雪可，十足的一個氣小團子，蘇州風氣比別的地方開放些，子立戶、開鋪子的況不，但似秦懷這般，男人親自帶孩子的，卻之又。

故而他一面，眾人的目，都不由得落到父倆上。

李琰更是一眼認出了秦懷，道，“原來你家娘子的鋪子，便是這書肆？”

秦懷也是一愣，剛要回話，懷里的歲歲便噎噎哭起來了，小家伙被爹爹慣得十分氣，說哭就哭。

秦懷沖李琰抱歉一笑，很快便到了阿梨邊，道，“醒了不見你，便哭了，你去后邊哄哄，我來招待客人。”

阿梨心頭得厲害，又怕李玄生疑，又怕自己餡，只一言不發，胡點點頭，抱過歲歲，摟在懷里。

秦懷見這般反應，心中覺得有一奇怪，卻也沒多問，替母倆推開門，要送們去后院。

就在阿梨即將踏進門的那一剎那，懷里的小歲歲似乎是不滿自己看不到娘親，小手朝上一，下意識一握，帷帽的白紗，便被抓住了一個角。

小家伙還不足半歲，阿梨先前也看到抓東西過，只是不妨會抓得這麼準，手腳還這樣有力。

阿梨只是愣了一下，頭上的帷帽便落了地。

白紗緩緩落到地上，整個書肆，驀地一靜。

李琰是唯一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看著直接推開秦懷上前的堂哥，他呆呆睜大了眼，什麼況？

這掌柜的確模樣出挑了些，但……但不至于讓堂兄一見傾心，連臉面都不顧，當著人家夫君的面，就要強奪人妻吧？

這……這不好吧？

那他……他是不是要幫堂兄攔著秦懷？

心里還在糾結，李琰的手卻下意識了出去，拉住了秦懷的胳膊，訕笑著隨口扯謊，道，“秦二郎，我堂兄同你家夫人是舊識！”

秦懷向阿梨，此時李玄便站在面前，清冷貴氣的郎君，面冷得駭人，站在那里，就好似這周遭再無旁人一般，眼里只有阿梨。

秦懷皺眉，朝阿梨道，“阿梨？”

阿梨微微垂著眉眼，能覺到，李玄沉沉的目，一寸寸掃過，從上至下，帶著居高臨下的氣勢，以及，毫不掩飾的怒氣。

也是，本質上說，是侯府逃奴。

“死”的時候，李玄也許會懷念，甚至會想。但當該死的人，再度出現時，原來那點本就淺薄的喜，便了怒氣。

阿梨抿，出了個自嘲又無奈的笑容，若是可以，一輩子都不想再見李玄。只是，老天爺似乎有點不愿意讓如愿。

輕輕抬起頭，出個溫然的笑，朝一旁面擔憂的秦懷輕聲道，“二哥，我同世子爺，的確是舊識。”

說罷，又垂下眉眼，輕聲道，“世子爺，如若不嫌，您隨我去后院吧。”

李玄一言不發，只沉默跟在阿梨后，二人進了后院。

阿梨最近都歇在書肆后院，故而這里也準備了歲歲的搖床，阿梨微微彎腰，將小歲歲放進搖床里。

小家伙還渾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禍，撲騰著胳膊，亮亮的眼睛，盯著娘親看。

張了張，咿咿呀呀喚了幾聲，邊便多了幾可疑的亮晶晶的。

阿梨心里無奈得，從袖里取了帕子，在邊下輕輕了，又取了旁邊的的棉帕，墊在小家伙的下。

做好了這些，阿梨直起，回向后的李玄。

他自始至終都未曾開過口，直到現在，才說了第一句話，“同你很像，什麼名字？”

阿梨愣了愣，片刻后才明白過來，李玄問的是誰，輕聲道，“瑜，水的，玉無瑕的瑜。小名歲歲。”

李玄聞言，竟笑了一下，他其實也很覺得很奇怪，自己居然還笑得出來？

但好像，除了笑，他做不出別的反應了。

“歲歲平安，像你會取的名字。”李玄說罷，逐漸沉默下來，他心里有很多想問阿梨的。

他想問，你為什麼要假死？你獨一人，怎麼來的蘇州？路上遇到危險了麼？

但最后，他一句也問不出了，問清楚了又有什麼用，問清楚了，反倒連最后一點尊嚴，都被踐踏得一干二凈了。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不是麼？

屋外不知何時，開始落起了雪，院子里的梅花開得正是最好的時候，白的黃的的，一簇簇在枝頭，在院子西邊一墻角，開得熱烈而燦爛。

有寒風從半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凜冽的寒意，撲面而來。

阿梨顧忌著歲歲，想上前將窗戶關上，離窗戶更近的李玄，卻邁出了一步，抬手慢慢合上了那窗戶。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阿梨有點想哭，鼻子酸酸的，忍住淚，輕輕抬起眼，著李玄那張清冷貴氣的臉，抿笑了一下，道，“世子，您就當沒在蘇州見過我，行嗎？”

頓了頓，緩緩地道，“你就當，我真的死了，行嗎？”

“您很好，我那時候沒有撒謊，那兩年，您待我很好。可您是世子爺，您心里裝著家國大事，裝著侯府面，裝著侯夫人，裝著大小姐，裝著世子妃。我同您不一樣。您從前，是不是從未問過我想要什麼？”

李玄沉默著，他想起從前，自己從未問過，他問，“你想要什麼？”

阿梨眼淚從眼眶里落了下來，輕聲道，“我想要一個家。您給不了，所以，我也從來不向您求。您是尊貴的世子爺，什麼東西都是唾手可得的，便是我，也只是侯夫人贈與您的禮。我同您之間，原就是那樣的主子和奴婢的關系，我問您要一個家，那樣太可笑了……”

阿梨原本不想哭的，離開京城的時候，沒有哭過，一路上遇到危險時，也沒哭過。但面對著李玄，眼淚卻不控制一樣，就那麼落下來了。

就像玉泉寺那個夜里，凍得瑟瑟發抖時，李玄抱著時，也忍不住哭得厲害，像是想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哭出來。

捫心自問，真的從未對李玄心過嗎？

大抵是過的。

剛到世安院的時候，只有李玄的到來，能帶給藉，就像雪夜里的行人，見到一捧火，即便會燙手，也會忍不住撲上去的。

火那麼燙，飛蛾不也一樣會那樣撲過去嗎？

只是，到底比飛蛾清醒理智得多，李玄要的是一個溫順規矩的通房，比任何人都明白。

李玄待好，只是因為溫順規矩，換了另一個人，李玄照樣會如此。甚至，也許那人比更乖巧規矩，李玄待會更好。

李玄的喜歡，那麼的淺嘗輒止，那麼的克制，就像他在的面前劃了一道線，規規矩矩地、不敢逾矩一步，他便如從前那樣，喜歡著。若邁過那條線，李玄便能立即收回自己的喜歡。

那麼淺薄的喜歡。

阿梨輕輕笑了下，含著淚的眼睫微微了一下，垂下眉眼，依舊如從前在李玄面前那樣，溫順的、乖巧的、規矩的。

的聲音很輕，卻又很堅定地道，“我要的，您給不了。您給的，我又不想要。是我福薄，擔不起世子的喜歡。如今您已娶，我已嫁，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您做您的世子爺，我當我的秦夫人，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