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陸九齡了。

陸氏那一位疼至極的父親。

方才在門外送壽禮的時候，那一位大管家萬保常便說陸九齡在書房跟顧太師敘話，且還要為通稟一聲。

這樣算來，陸大人與顧太師的關係是極近的。

來這一遭壽宴，陸錦惜就知道要麵臨諸多的考驗。

別的其實都不怎麽怕。畢竟陸氏出門，旁人對的了解，大多也僅限於十多年前的印象，還有旁人口耳相傳的那些話。

所以，格有點變化，在所難免。

可對著陸九齡，興許便不那麽一樣了。

陸錦惜心頭苦笑，隻覺得自己這才來壽宴，怎麽就好像一下就調了最難檔？

可這一位心切的老大人，已經著人來請，哪裏能拒絕，又哪裏忍心拒絕呢？

陸錦惜微微歎了一聲，對眼前這丫鬟笑了一笑：“那便勞你引個路了。”

這樣客氣的言語，那跑的丫鬟有些吃驚。

連聲道著不敢，對這一位傳說中的將軍夫人的印象，卻忽然變得極好，一路上引著陸錦惜並兩個丫鬟去偏廳，還忍不住心地介紹了道中一些景致。

在假山重疊、小池清幽的府邸，穿行了約莫有大半刻，前麵才出現了一排的屋舍，偏廳的大門已開著了。

丫鬟便送到門外：“陸老大人便在裏麵，奴婢便在外頭守著，一會兒您出來，奴婢再引路帶您回宴客廳。”

陸錦惜點了點頭，便看向了偏廳。

高幾上擺著兩盆蘭花，兩把太師椅擱在長案兩側，順著下來是兩溜兒帽椅，雕刻致，於細微顯示著顧氏一門的底蘊。

右首下那一把椅子上，坐了個頭發斑白的老大人。

一門第頗高的文人打扮，一把髯垂到前，一隻手搭在膝蓋上，握得有些，似乎有些期待，忐忑，和張。

方才那丫鬟說話的聲音，傳了進去。

在陸錦惜看過去的時候，坐在廳的陸九齡，一下抬頭來，也瞧見了陸錦惜，立時站起：“錦惜丫頭！”

聲音因為過度的張變得有些嘶啞，聽上去有些古怪。

隻是話出口，他看清楚了陸錦惜之後，竟然又有些不敢認了：他的兒，什麽時候，又恢複了這樣彩照人的模樣？

陸錦惜的眉眼，素來是沒有什麽棱角的。

似乎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個善良溫順人，此刻也一樣。不一樣的是，往日那不多的幾次見麵裏，常有的雲與愁苦，似乎都散了。

看上去，像極了還未出閣的時候。

沒有婚後不如意的種種負累，也沒有種種磨難後的心如死灰……

幹淨，明。

那一瞬間，陸九齡竟懷疑自己是看錯了，一時驚疑，又驚喜，卻不敢確定。

一雙有些渾濁的眼底，竟不由得浸出點潤的淚來。

“錦惜丫頭？”

這一次，是帶了點試探的口吻，充滿了希冀。

陸錦惜頓時覺到了那種撲麵而來的關懷。

一時之間，心中竟有些沉重。

隻是無法將自己的口而出，更不忍將這個殘忍的事實，告知這個充滿了希冀和驚喜的老人。

正如不敢告訴陸氏的兒，他們的母親已經不在了一樣。

曾在薛況靈前立言，承他發妻此之恩，必竭力照顧陸氏兒；如今麵對著陸九齡，又何嚐不是一樣？

若陸氏亦在裏，願對方好好孝敬年事已高的父母。

同樣的，亦將孝敬陸氏的爹娘。

許是想了太多，也或許是太深，更或許是為眼前陸九齡的態所，陸錦惜眼底也微微有了點意。

“不孝錦惜，給父親請安。”

“快起來，快起來。”

陸九齡知道是病才好，哪裏舍得這般勞？還不等拜下去，便連忙扶了起來，差點就老淚縱橫。

“總歸是又見著你好端端地來了，病愈了就好，病愈了就好。”

“月前大病了一場，得蒙回生堂鬼手張老大夫診治，豈有不好的道理？”

穿來之前，陸氏便已不讓陸家人來探，隻請陸老大人和夫人保重，自己回頭病愈了再請不孝之罪。

陸錦惜知道，陸氏這是怕老人們見了模樣傷心。

如今隻扶著陸九齡往椅子上重新坐下：“兒已知道您今日必要來老太師壽宴，還在想待筵席散了，請永寧長公主留您一留，也好見個麵。沒想到，您先來見兒了。”

“萬保常把你送給老太師的藥和藥方都端來了，我豈能坐得住？”

陸九齡長歎了一聲，也拉著坐下，隻細細打量。

一會兒想起小時候甜甜的樣子，一會兒又想起剛出嫁時候那的模樣。可是很快，這些都被嫁將軍府後，那了無生機的模樣所覆蓋。

陸九齡竟忍不住發抖起來。

他兩隻手放在上，忍不住都握了，了個拳頭，隻咬著牙關，恨到骨子裏：“若早知道，你嫁了他竟要守這麽一門活寡，何如早給你許配個普通些的好人家，也沒有這些事了……”

陸氏是個好人，可過的這僅有的小半輩子，卻慘淡至極。

陸錦惜知道悲劇究竟是何因：是個好人，卻並不適合在那樣的環境裏生存，是以一切都錯了……

如今聽陸九齡言語，是對當年的一門婚事，還耿耿於懷，自責不已。

陸錦惜心中唏噓，卻不忍見這一位老人如此自責，隻把溫暖的笑臉揚起來，寬他：“父親原不必自責的，錯也不在您。何況兒現在不也好好的嗎？”

“經過了這樣多的事，兒也看明白了不，通了不。”

“人總有自己的際遇，興許這便是我的際遇。”

“如今遲哥兒、璃姐兒、瑯姐兒都很聽話，父親怕很見他們吧？回頭兒帶著他們，回家一起看看您跟娘，好不好？”

走過來，用一種極其溫馴的姿態，蹲在了這一位垂垂的老人麵前，拉著他握的手，就這樣溫聲地、一字一句地說著。

麵上是和的笑容，聲音裏帶著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穩重了。

也似乎更和了。

但這種和之中，藏著一種堅定，發源自心的從容與自信，沒有半點自我的懷疑。

這明明是兒清醒了，長了，也變得更起來、

可陸九齡看著，卻有一種格外的辛酸和沉重。

一切的和長，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他隻希，他的兒永遠是那個什麽也不需要擔心的。

陸九齡一時不很說得出話來，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陸錦惜隻好哄著他，約莫猜出了陸氏原本與這一位老大人是什麽相模式，於是換了俏的口吻，求他道：“父親，事都過去了，現在兒也走出來了，府裏又有長公主扶持，出不了事。就今日來太師府，道上還跟我念叨，說什麽改嫁不改嫁的……”

“改嫁？”

陸九齡聽著前麵，倒還隻是尋常，一聽到這兩個字，簡直兩隻眼睛都發亮起來，忙問道：“長公主怎麽說的？”

“……”

那一刻，陸錦惜有些傻：是見陸九齡對這一門親事過於自責，所以才想要提“改嫁”這茬兒，緩和緩和氛圍，也寬寬他。

誰想到，他竟激起來了。

這眼睛冒的覺……

怎麽覺得有種悉的骨悚然？

像極了被永寧長公主盯著，笑瞇瞇勸著改嫁的時候……

陸錦惜險些沒說出話來，但在陸九齡那迫人的“你磨蹭什麽趕說呀”的眼神裏，終於還是強忍著詭異，一五一十地將事原委吐。

陸九齡聽完，當即一掌，竟笑了起來：“長公主竟也是這個想法……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天大地大，禮法也大。

隻是大不過陸九齡這一顆兒的心！

別的寡婦守寡守到死，他也懶得多給上一眼。

可他的兒，他的掌上明珠，怎麽可以給一個不的人守寡？這麽多年的苦楚，這麽多年的折磨，都沒個人樣兒了！

守寡？

還是給那烏七八糟的將軍府？

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吧！

素來是個文雅人的陸九齡，忍不住在心頭狠狠罵了幾聲解氣！

他扶起陸錦惜來，聲音恢複了幾分中氣，斬釘截鐵道：“改嫁，一定要改嫁！”

“改……”

一定要改嫁？

陸錦惜蒙了。

陸九齡可是禮部尚書，一個最傳統的文人，口而出“改嫁”這兩個字，不僅沒有半點鄙夷，甚至還著一種喜悅至極的興！

這也太……

太不可思議了。

陸九齡卻沒察覺到獨那約有些崩潰的眼神，反而開始在這偏廳裏踱步，同時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當朝禮部尚書，即便算不得第一等的聰明人，卻也絕對不差。

眨眼之間，種種想法便被他理清了。

“對，改嫁才是正經法子！”

“自來在家裏，你什麽時候過那些委屈？從來都是全家人的眼珠子，可將軍府怎麽待的？那就是個苦海！”

“你當初與伯羨那小子青梅竹馬，本也不喜歡薛況，平白吃了這一遭苦……”

“薛況那王八羔子死得也好。”

“早在他剛死時候兒，我就在琢磨這事了。”

“隻是一則那個老妖婆為人強勢，我隻恐為了將軍府的麵子阻撓，二則你們的親事，乃是皇上親自賜下，有聖旨保的。要讓皇上鬆口，許你改嫁，實在千難萬難。”

“這才忍了好幾年。”

聽到這裏，陸錦惜已經是目瞪口呆。

陸九齡卻是出明朗的笑容，一時有些意氣風發。

“若真如你所言，永寧長公主肯支持這件事，那一切的困難，都將迎刃而解。”

“長公主與皇上一母同胞，乃太後娘娘所出，自小便好。皇上當初登基，也多賴出力幾分。”

“屆時若有相勸，皇上多半已允了七八分，我再上下聯合，使把力氣，多半就妥了。”

這竟已經開始謀劃後一步的行了。

一個是清楚陸氏與薛況之間種種的永寧長公主，許是不忍見陸氏如此了此殘生，是以多番攛掇，想改嫁；

一個是陸氏的生父，恨將軍府與薛況骨，心切，什麽禮法都能拋到一邊去。

這發展，也是絕了！

饒是陸錦惜見過風浪，這會兒也不由想冷汗，瞧陸九齡太激，忍不住要勸上兩句：“那個……父親，這事也不很急吧？府裏幾個孩子都還小……”

“你改嫁了也是他們的娘啊，這有什麽好怕的？”

陸九齡半點都不擔心，竟跟陸錦惜擺手。

“反正薛況也死了，難不還能再給他們娶個後娘？”

“隻要後頭安排得好，事總能解決。目今要的，還是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到底你的終大事要啊……”

話說到後麵，已經是有些語重心長味道，還藏有幾分愧疚。

陸錦惜一時也不知該接什麽話好。

陸氏與薛況這一樁親事，到底誤了多人呢？

他們個個都想要糾正這錯誤，彌補當年的過失……

從陸氏與宋知言的信上看，對薛況該已心若死灰，倒也不存在什麽留念。陸錦惜雖占了子，承諾照顧兒親族，卻並不意味著要孤獨終老。

隻是改嫁不改嫁這些，八字還沒一撇呢。

都是沒影兒的事。

合適的人哪兒那麽容易找見？

眼可高著。

前任能排到淮海路去。

這麽一琢磨，陸錦惜索不再阻止陸九齡。

到底這件事他們一頭熱是做不起來的。拍板的權力還在手裏，一切好說，應承下來也沒什麽妨礙。

所以不再想勸陸九齡，隻順著他話道：“父親這樣說，也極有道理。”

“哈哈哈……”

陸九齡頓時須笑了起來，心頭一口惡氣總算出了幾分。

“這件事就包在為父上了。你放心，今兒長公主也來了，一會兒我便去前頭，拜會兩句，也相互通個氣兒。也是多虧了照拂你這幾年啊，我得謝一謝。”

陸錦惜點了點頭，想這兩位湊到一起的場麵，隻覺得頭無聲中大了一分。

把淡的角彎起來，保持著臉上那和且著暖意的微笑，扶了陸九齡的手，伴著陸九齡走出。

外頭那丫鬟和白鷺青雀一起，都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

見他們出來，都迎了上來。

太師府的丫鬟，在前頭引路，白鷺青雀則跟在了父倆的後麵。

陸九齡一麵走，一麵囑咐：“你我敘話過了一陣，後園裏太師夫人還待客，不好你去太晚。等到晚些，筵席散了，你且在府門那邊等我一等，說幾句話再走不遲。”

這幾句話的功夫，哪裏能夠？

陸九齡如今有太多的話想要跟這兒說了。

陸錦惜心裏清楚，點頭應著聲。

陸九齡則是已經開始思考起未來婿人選的事了。

至得是個人品好的，樣貌配得上自己兒的。

未婚娶過的最好，若是續弦的則得慎重一些。

年紀不能大錦惜太多，若有個小年輕與自己的兒投意合，差不太遠，自然再好不過……

腳下是臺階，陸九齡心裏一個念頭轉下去，便是一步。

不多時，便已經下到下麵的長道上。

前麵是一片小湖泊，沿湖修築著風雅的回廊，繞出去則有兩條道，一條通往前頭，一條通往後頭。

陸錦惜與陸九齡剛上了回廊，前麵便有幾個仆役簇擁著一道影過來。

是個擰著眉頭的年輕人，似遇到什麽棘手事。

他手中拿了一道手劄，腳步有些匆忙。

朗目疏眉，發束漆冠，倒有一兩分其兄的風流氣韻。

隨著腳步走，天青長袍外頭披著的玄青鶴氅，也似鼓起了風，越發襯得他一派昭質，如珪如璋。

正是顧太師元配嫡妻賀蘭氏所出的二公子，顧覺非二弟，顧以漸。

陸九齡當然遠遠就瞧見了，下意識就嘀咕了一聲：“也是二十三，差了四歲，有些多？也不算很多……”

那一剎，扶著他胳膊的陸錦惜，險些自己絆倒自己！

即便當初曾糟蹋過幾草，也曾啃過兩口小鮮，這會兒竟也不是很繃得住。

帶著明淺笑的麵容上，終於有了一微不可見的裂痕……

這功夫，顧以漸已經來了陸九齡跟前。

陸九齡倒也恢複了正常，隻瞧他拿著的手劄一眼，便看出是大昭寺來的，不由道：“大公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