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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避子湯風波后,江陳一連個把月未歸家。

蔣老夫人起先還端著架子，等著孫兒來請罪。可眼瞧著都六月底了，孫兒那邊依舊沒靜,也是心里發虛。畢竟如今這國公府全靠江陳撐著，自然不能同他生疏。

坐在廊下曬了一下午的太，才放下些臉面,對張嬤嬤道：“巧姑，懷玨也有月余未來,我們祖孫可不至于因著這點小事生疏了去。”

張嬤嬤連連頷首,遞出了臺階：“是了，親祖孫,哪有隔夜仇，何況這點小事,不至于。后日便是大姐兒的生辰了，太后點名要見見大姐兒,不若明日便請國公爺歸家一趟,商量一下這帶大姐兒進宮的事宜。”

七月初一,便是江霏及笄之禮，及笄了,便可送進宮了，這江家的姑娘大抵是要封妃甚至封后的,自然需得太后先過一遍。

第二日一早,去請國公爺的家奴下了朝便在宮門外候著了,卻是沒請來人,悻悻的回來，戰戰兢兢稟道：“老夫人，國公爺說是政務繁忙,今日便不回了，明日會早早的攜了姐兒進宮。”

蔣老夫人憋著一口氣，臉不甚好看，喝了幾口茶水下悶氣，卻聽小丫鬟傳話，說是沈姑娘求見。

老夫人愣怔了一瞬，倒是沒想到一個外室竟敢登堂室。角擒了一抹冷笑，道：“沈姑娘既來了，那便請吧。”

音音隨著領路的小丫鬟進了松壽堂，今日一秋香褙子，顯出溫婉的端莊來，了花廳，低眉順目的恭敬，行禮道：“沈家音音見過老夫人。”

蔣老夫人放下茶盅，并不回話，只斜睨著打量，卻見小姑娘垂手侍立，清澈的眼里都是誠懇，看的人不設防。

音音語氣亦是誠摯的，說：“老夫人，前些日子大人為著我鬧了一場，音音今日來，是來請罪的。”

老夫人倒沒料到有如此一說，倒底拿正眼瞧了一眼，卻見小姑娘趨步上前，跪在了廳中，語調清晰，句句落進了心中。

音音道：“老夫人，您最是了解大人，非是他多寵我，只他是個護短的，只要被他劃羽翼下的人，都是不允許被毫冒犯的。可音音有一問，老夫人您與我又何必對立？您是江家的老祖宗，我只是個卑賤外室，往后定當服侍好大人，敬重您，敬重主母，絕不會有毫越界的。您又何必將我放在眼中，因此跟大人生出嫌隙呢？”

這話說的卑謙恭順，讓老夫人面上和緩了些許。頓了頓，用完了面前的茶水，也未理音音，轉頭對張嬤嬤道：“巧姑，隨我去室禮佛。”

老夫人扶著張嬤嬤的手轉去了屏風后，抄了個把時辰的佛經，才抬起頭，從四扇座屏的隙里瞧了一眼那外面依舊跪著的影。

嘆息一聲，嗤道：“看起來倒也是個誠的。”

張嬤嬤便道：“是了，又何必同一般見識。”

老夫人搖搖頭，終究道了句：“今日午膳擺在花廳，便讓沈姑娘來伺候吧。”

何嘗想不明白，孫兒既如此護著，又何必去霉頭。看這沈音音也是個順的，左右不過一個外室，放在那里就是了，便是不用絕嗣，往后若是伺候的好，恩賜生個一男半，記在主母名下，認回國公府，也不是不可。

將近七月，天氣已是益發炎熱，今日松壽堂的午膳擺在了臨水的花廳，里面置了龍冰鑒，沁出涼氣，倒也不覺得熱了。

老夫人主位上坐了，看見音音亦步亦趨上來布膳，又恢復了往日慈模樣，語重長嘆道：“音音，你也休怪老心狠，我只是為著國公府名聲著想，不能要你生下庶長子罷了，既然那藥寒了點，那咱便不用，用些溫和的，等日后主母進了門，也能許你個一兒半。”

音音聽了這話，滿臉的激，忙不迭謝恩，讓老夫人又舒坦了幾分。

含著笑，布置碗碟，細又乖順，正要去盛湯，卻見珠簾輕，柳韻走了進來。

柳韻見了音音亦是愣了一瞬，很快又眉眼帶笑，對著老夫人撒：“祖母，說好了今日我來給您送藥膳的，您是不是又忘了阿韻？”

柳府家廚做的藥膳乃京中一絕，滋補養，又鮮香可口。自打定親后，柳韻每日都要給老夫人來送熱騰騰的藥膳，哄的老夫人直夸孝順。

老夫人聞言亦笑，忙指了柳韻道：“你們瞧瞧，柳家姑娘專挑飯點來，這哪是來送藥膳，這是來我們家蹭飯呢。”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張嬤嬤忙拉了葵花凳，讓柳韻坐了。

柳韻瞧著音音，忽而道：“音音姐姐今日怎麼來了，也坐下用膳吧。”

一雙圓圓的眼彎起來，可親的很，里卻明鏡似是的，曉得老夫人自然不會要這沈音音同桌，必得當眾提點幾句沈音音這上不得臺面的份。

可今日出乎的預料，聽見老夫人說：“沈姑娘坐吧。”

老夫人有緩和祖孫關系，今日又見音音如此乖順服帖，倒是不再為難，轉而對柳韻道：“阿韻，往后你們同在懷玨邊，關系如此融洽，倒是讓我安不。”

柳韻依舊掛著天真的笑，端湯的手卻幾不可見的一抖，灑了些許湯出來，同將一個外室擺在一講，讓分外不舒坦。

這頓飯吃的各懷思，很快便散了。

音音是同柳韻相伴出的松壽堂。

午后的斜斜照進來，將兩人的影子在連廊上拖了老長。面上恬淡順，落后柳韻幾步，是妾室該有的恭敬之態。

走了一程，柳韻忽而頓住腳，回拉住的手，低低問：“姐姐，你那日因何改走水路？若是按照韻兒的安排行事，沒準兒現在早了，何苦在這里伏低做小。你被抓回來后我可是憂了好幾日，你別怕，若是懷玨哥哥為難你，韻兒替你求去，我這未婚妻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去的。”

以為面前的小姑娘會激會哭訴，可沒料到，音音只是輕輕擺開了的手，的搖頭。

音音垂眸道：“大人.....大人是懲罰了我，他.....他.....”咬了咬，聲音低下去：“他折騰了我一夜。”

柳韻起先沒反應過來，愣了會子才恍然大悟。圓臉上的笑險些掛不住，中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憋的臉頰微紅，倏忽轉，往而二進門而去。

走了幾步，面上的難堪才散了個干凈，微側，又道：“姐姐，你這樣高潔的子，竟如此折辱，也真是讓人悲嘆。往后你便自甘做這無名無份的低賤外室？我里替你難過，當年那個國公府嫡姑娘，不該如此。”

語調凝結，帶著悲憫，倒真像是替難過。

音音卻只輕笑了聲，回道：“柳姑娘不必如此，這一遭下來，倒讓我瞧清了，大人是真待我的。我日后再無二，定當同他好好過下去。況大人已停了我的避子湯，許我子嗣，今日連老夫人都松了口，允我一兒半，這也算得個圓滿，我還能有什麼想頭呢？”

懷玨哥哥許了子嗣？連老夫人都同意了？

柳韻腳下一絆，微微趔趄了下。可以容忍懷玨哥哥有疼寵的人，卻絕不允許有庶子來分的利益。母親說過：“那些得寵的人勿需太計較，過個兩三年你且再看。倒是那些有子的姨娘，卻是不能放過。”

微微瞇了瞇眼，扶著秦嬤嬤的手陡然一，確實太過良善了，這沈音音再容不下。

音音憋了眼那微有些繃的背影，垂下臉不再作聲，一直將柳韻扶上馬車，才自顧轉頭上了車。

車上，羌蕪掀開小姑娘的擺，看到圓潤的膝頭青紫一片，拿了散瘀的膏藥替音音敷涂，想著小姑娘今日在松壽堂跪了個把時辰，還得忍著痛伺候老夫人，里不得勁的很，悶聲悶氣道了句：“姑娘，咱往后不來了。”

音音卻搖頭，輕輕刮了下的鼻子，著窗外的街景，沒做聲。

過了許久，羌蕪才聽見輕輕笑了聲，聲音輕飄飄的，說的是：“這就是外室的日子啊，還是得寵的外室。”

羌蕪愣了下，明明看見小姑娘角掛著恬淡的笑，可不知怎得，竟覺出一悲涼，讓人里鈍鈍的難。

江陳夜里回來的晚，第二日一早才聽聞音音去了趟國公府。他披外袍的手頓住，不辨喜怒的問了句：“何事過去？”

音音一壁替他扣玉帶，一壁回了句：“我不想大人為難。”

江陳脊背一僵，半晌沒說話，只輕輕回握了下那弱無骨的手。他第一次覺得，乖巧懂事的讓人疼。

今日天，無風，是夏以來最悶熱的一日。

下了早朝，江陳叮囑后宮掌事侍將江霏引慈寧宮，便在太池畔折了回來。

他遠遠看見新帝李椹坐在臨水的凝華閣，微擰了下眉。

李椹一明黃袍，劍眉星目，本是極英朗的長相，卻無端蒙了一層鷙，顯出捉不的帝王氣。他坐在椅上，聽見腳步聲，低低問了句：“懷玨，我并不喜江霏，何必又將扯進來。”

“這是阿霏自己的決定。”

江陳立了片刻，轉往文淵閣走，丟下一句:“今日的半數折子我已差人送往養心殿，子再不適，也要看。”

李椹嘲諷的笑，滿不在乎的神：“看什麼看呢，昨日疾又犯，疼了一宿，廢人一個，還管什麼朝政。”

他聽見腳步聲遠去，依舊未，閉了眼，靜靜在香樟的暗影里坐了許久。聽見太池畔的宮道上腳步沙沙，才睜開了眼。

江霏一云錦宮裝，瘦小一個，正跟著領路的小黃門往正和門走，似乎是應到那目，慕然仰起臉，朝水榭來。

看見年輕天子的臉一晃而過，還是夢中的模樣，愣怔了一瞬，忽而不管不顧。

小黃門看見江家姑娘提起擺，抬腳朝水榭奔去，又抬頭看見水榭里坐著的明黃影，嚇的一個哆嗦，跺腳道：“江姑娘，那不是您去的地方，快回來！”

江霏哪里聽的到，跑的飛快，眼見就要進水榭了，卻被閃出來的暗衛攔住了去路。

李椹面無表，丟下三個字：“扔出去。”

可這畢竟是江首輔的家妹，暗衛并不敢下狠手，正猶豫間卻見江家姑娘一個閃沖了進去，跑的太匆忙，被臺階一絆，摔在了玉階上。

江霏手上破了皮，淋漓一片跡，卻顧不得，只抬起頭，急急道:“陛下，我只同你說一句話。”

小在玉階上狠狠磕了一下，抬不起來，卻固執的往前挪了挪，揚起臉，一字一句：“陛下，廢了又怎樣，你便是沒有了雙，也還是那個于北地從無敗績的年將軍，起碼在阿霏心中，永遠都是。”

鮮怒馬，傲骨錚錚，江霏永遠記得年那驚鴻一面。

李椹蒼白的指骨驟然攥了椅邊緣，他面上無謂的笑意僵了片刻，才道：“江霏，你沖撞圣言，就為了講這句廢話，你可知.....”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面前的姑娘滾下熱淚，又往前蹭了蹭，輕了下他膝頭上的五爪金龍，哽咽問：“你.....你疼不疼啊。”

李椹面一變，似是再忍不住，厲聲喝道：“來人，把江家姑娘送出宮。”

.......

江陳在文淵閣見了幾位北地員，出門時天已黑。一個悶雷滾過，落下細的雨來，沖散了些許白日的悶熱。

門口的大太監汪仁探頭探腦，見了首輔大人誠惶誠恐，道：“大人，陛下今日又飲酒了，醉的人事不知，把折子又推回來了，您看？”

江陳著暗沉的天，沒作聲，一個折，踏著雨水大步往養心殿而去。

養心殿里點了鎏金銅制竹枝燈，明晃晃一片。

李椹手里拿了壇北地烈酒，著沉沉的月出神，聽見腳步，頭也不回的嗤笑：“懷玨，你為什麼要推一個廢人上位？你沒聽孫太醫說嗎，若是年底寒氣不去，朕往后連坐立都不能，是要躺一輩子的。”

江陳瞧著他頹廢背影，閉了閉眼，忽而往前一步，低喝了聲：“起來！”

聲音雖低，卻帶著凜冽的寒氣，讓李椹拿酒的手頓了頓。他又要笑，只還未出聲，卻被面前的男子拎著領，拖下了椅。

門外的侍看見這景，已是六神無主，江首輔拽的，這可是龍袍啊！

江陳卻渾不在意，他將李椹拖進雨幕中，一扔，沉聲道：“李椹，站起來，今日你若站不起來，你我再無昔年誼。”

李椹雙眼發紅，想起了時景。

那時他是大周最頑劣的皇子，初見這位江陳的伴讀便不太滿意。他蓄意捉弄于他，卻萬沒料到，這人膽子可大，竟將他這皇家最得寵的皇子揍了一頓，兩人都下了狠手，鼻青臉腫，卻也是不打不相識。后來他自請纓，去了北地戰場，幾年間縱橫馳騁，是大周最意氣風發的年將軍。只風云難料，京中突變，江家被打地獄，而他也在北戎之戰中陷包圍，被俘敵營。

北戎這幾年恨毒了這位攻城略地的年將軍，生生挖出了他的膝蓋骨。

那時連他的父皇都放棄了他，是江陳千里走單騎，三山二十四關卡，一柄長刀卷了刃，出現在他面前。

他將他用布裹在背上，聲音堅定，他說：“阿椹，跟我回家。”

他們一路從北地的風雪里走出來，流出的匯在一，早已分不清是誰的。

如今連他也要放棄他了嗎？

李椹忽而發笑，他扶著雕龍抱柱，試著站起來。上鉆心的疼，一點力也用不上，剛抬起子，又啪一聲跌進雨水中。

當年于萬人中斬殺敵軍將領的年將軍，如今連站都站不起來，多麼可笑啊。

他咬著牙，額上青筋浮現，試了一次又一次。

江陳眉目沉凝，只隔著雨幕，瞧他一次又一次跌倒再爬起。

最后一次，李椹扶著抱柱，堪堪站了片刻，又往下倒下，卻輕笑著道了句：“這也算是站起來一回吧。”

“算！”

江陳鄭重的聲音過雨幕，讓李椹勾了角。

他招手，讓候著的侍將人抬進去，喚了醫來，自己卻并未進養心殿，轉又走進了雨幕中。

他去偏殿換了干凈衫，撐了把油紙傘，卻不挑燈，獨自一人，沉默著往宮外而去。

天幕黑沉一片，看不到一亮。

江陳走在這道上，只覺得孤寒。這麼些年，所有人都面目全非。

剛出宮門，卻見在這黑沉沉一片中，一輛馬車掛著氣死風燈，竹簾打起，映出的臉，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照亮了這暗夜里的路。

說：“大人，我尋你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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