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去清湄苑的路上，夏郁青在心里盤算，面條、蛋和調味料都還有，只是缺一把蔬菜，現在這個時間，大超市都已經關門。

　為生命只有一月的菜園緬懷了一秒鐘。

　司機把車停在大門前。

　陸西陵走在前，手推開柵欄門，掌住。

　一個停頓的作。

　夏郁青遲緩地會意，趕上前一步，從他跟前過，先一步進了前院。

　陸西陵在這一霎稍稍屏息，因為風吹過的發，拂面而來。

　過分單純的香味，像拿白瓷碗承裝清水，里面飄一朵小白花。

　陸西陵安排了人定期過來打掃，因此夏郁青現在每回過來，屋子里總是干凈的。

　把包包放在餐椅上，下羽絨服。

　“很快就好，陸叔叔你先坐著休息一下。”

　陸西陵微微點頭以作回應。

　他在沙發上坐下，點支煙，只了一口，拿過煙灰缸放在地毯上，直接躺了下去，后頸枕著沙發扶手，雙腳相疊，一只手臂搭在額頭上，另一只搭在沙發邊緣。

　總而言，陸西陵是個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人，家教使然，甚懶散。

　他煙，卻沒那麼有癮，更多是圖個形式，像是設置了一個心理上的開關，按一下暗示自己該冷靜、該放松。

　廚房里傳來嘩嘩的水聲，沒一會兒，“啪”的一聲，像是燃氣灶開火，之后便像是筷子碗壁的清脆聲響，有規律地響了好一會兒。

　這是什麼聲音？

　他想了想，猜測可能是在打蛋。

　在這些聲音里，陸西陵闔上眼睛。

　夏郁青端著面碗走出廚房，到餐桌前，騰出一只手，飛速抓過藤編餐墊。

　放下碗，拿燙了一下的手指耳垂，向客廳，“陸叔叔，面已經好了。”

　躺在沙發上的人沒有回應。

　夏郁青走過去。

　地毯上的煙灰缸里丟了剩著大半截的香煙，還在靜靜燃燒。

　煙霧繚繞的上方，陸西陵的小臂搭著沙發邊緣，手腕懸空，手自然下垂。

　銀腕表襯得腕骨極有一種嶙峋之，手指修長而指骨分明，手背上青管脈絡清晰可見，讓更顯得蒼白。

　夏郁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盯著看了好幾秒種，回過神時慌張地拈起香煙，在煙灰缸里重重地碾了一下。

　輕輕推了推陸西陵的手臂，他依然呼吸沉緩，沒有反應。

　起，把煙灰缸拿起來放在茶幾上，轉朝一樓客房走去。

　*

　陸西陵醒來時霍地坐起。

　上有什麼下去，他蹙眉手一抓，是絨被。

　環視四周，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哪兒。

　客廳里大燈關上了，只開著沙發旁的落地燈，亮度調到了最低，一捧幽淡的淺黃，毫不刺眼。

　空調開得很足，空氣十分干燥。

　酒代謝消耗掉了水分，很。

　陸西陵坐起，卻見茶幾上放了滿杯的水，旁邊就是燒水壺。

　他借落地燈抬腕看表，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沙發仄，后頸又長時間枕著很高的扶手，睡得他頭痛裂。

　他手端起玻璃杯，這才發現，杯子下面還了一張小紙條。

　杯壁上殘余淡淡的溫度，陸西陵一邊喝水，一邊看紙條上的字。

　陸叔叔：

　司機師傅過來敲門詢問等下什麼安排，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醒，就自作主張他先回去了。希沒有給你添麻煩。

　陸西陵放下水杯，朝洗手間走去。

　干三分離的設計，洗手臺空間很大，一整塊灰巖板，簡約而整潔。

　他垂眼，抬起黑的水龍頭，洗手時，目留意到旁邊放置的東西。

　一柄牙刷，一塊巾，一塊浴巾。

　巾和浴巾套著磨砂質的塑料包裝袋，還沒拆封。

　包裝袋上了一張天藍的便利，拿黑簽字筆寫著：請用！

　陸西陵盯著便利看了一會兒，將其揭下，在了鏡子上。

　浴室的玻璃移門是敞開的，陸西陵嗅到一悉的香氣，那種混雜一點夏日水汽的皂香。

　他拿涼水洗了把臉，拆開巾了，隨即走進浴室。

　抬手，拿下了壁龕上的沐浴瓶子。

　舒佳，純白清香型。

　洗完澡，陸西陵回客廳沙發躺下。

　司機被打發走了，他今晚只能睡在這兒。

　睡意匱乏，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睡過一覺。

　那“純白清香”的沐浴的香氣過分濃郁，這麼長時間都沒散去。

　在空調的熱氣里發酵，一脈一脈地侵他的呼吸。

　*

　夏郁青打著呵欠走出客房。

　客廳落地窗投進冬日幾分暗沉的天。

　昨晚那碗面害積食，好晚才睡著，今早生鐘被打，比平常晚起了一個半小時。

　沙發上，放著整齊疊好的灰絨被。

　茶幾上一支筆著紙條，是留下的那張，背面，陸西陵寫了字：

　有事先走了。

　PS.欠我一碗面。

　陸

　陸西陵的字極有筋骨，遒勁瀟灑，好看極了。

　夏郁青把紙條塞進了日記本里。

　*

　寒假開始，學生陸續離校。

　夏郁青做家教的那個初二生還沒放寒假，仍然只需周末前去輔導。

　除此之外，夏郁青順著往屆學長學姐發在群里的招募，接了一個線上的兼職，給某公眾號寫每日推送的第二條或者第三條的廣告-文。

　那邊會發來圖片、產品和功能介紹、產品主打點讓組稿和排版，審核通過之后就會發放工資。由于沒什麼技含量，錢也不多，一篇八十到一百塊不等。

　但效率高，過稿率也高，一周能三篇。

　這事兒花不了太多時間，每天背單詞練聽力累了，就寫一寫轉換心。

　至于排版，之前宣傳部的公眾號一直都是在運營，且網上模板數不勝數，找個合適的套上去，幾乎不費事。

　夏郁青最喜歡待在圖書館。

　室友都回家了，一個人在宿舍會覺得冷清。

　新校區的圖書館也是新建的，一共三層，占地面積廣，存書多，設施齊全，一樓有咖啡吧，二樓有多功能室。

　夏郁青在二樓有一個固定的位置，靠窗，安靜又明亮，冬天暖氣足，困了可以趴著打盹，累了又能看看外面的風景。

　這天早上八點，夏郁青照舊去了圖書館。

　在自己的固定位置坐下，從包里一一拿出筆記本電腦、水杯、本子和筆袋。

　昨晚完的稿子，最后又檢查一遍，發送給了公眾號那邊的運營人員檢查。

　那邊給出答復之前，趁著清早頭腦最清醒的時候，開始用詞法默背單詞。

　九點多一點，運營人員發來審核結果，通知有一個地方的排版需要修改一下，別的沒問題。

　修改之后再發過去，對方告知OK，過稿了。

　夏郁青兩手十指叉，反舉過頭頂了個懶腰。

　放下時，留意到，前方那張桌子，不知什麼時候坐了一個穿白的男生。

　無端覺得悉，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一愣。

　心想，不會吧。

　猶豫片刻，起走去前方的書架，假裝找書，半藏在書架后方，探頭打量。

　皮白皙，眉目干凈，氣質沉靜。

　真的是蘇懷渠。

　夏郁青激地差點“啊”出聲，隨意從書架上了本書，拿在手里，若無其事地走回去。

　經過蘇懷渠旁時，低頭看了一眼，他也正在背單詞，肘前還放了本書，是《自由秩序原理》。

　夏郁青回到自己位上，著那道背影，坐立難安地猶豫了許久，終于眼一閉，抄上手機，起走過去。

　徑直在蘇懷渠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隨即，輕輕地敲了一下桌面。

　對面男生作一頓，抬頭。

　“你好啊。”夏郁青笑說，“你是蘇懷渠？”

　蘇懷渠幾分疑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們認識嗎？”

　“我高考跟你一個考場，你坐在我斜前方。”

　聞言，蘇懷渠目定在夏郁青臉上，認真地打量片刻，“我好像有印象。橡皮掉了不敢撿，舉手監考老師幫忙的那個生？”

　“是我！”

　蘇懷渠笑了一下，“看來你考得不錯。”

　“那你是不是發揮失常？你看起來應該是會去清北的樣子。”

　“怎麼看出來的？”蘇懷渠笑說，“我算是正常發揮。”

　“可能我對鹿中有濾鏡吧。”

　“鹿中也不是人人都能上清北的。”

　夏郁青笑了一聲，又問：“你是什麼專業的？”

　“經管——你呢？”

　“我新聞。”

　“我也考慮過新聞。”

　“差一點同學了哎。”

　“嗯。”蘇懷渠笑說，“你什麼名字？”

　“啊……”夏郁青才反應過來，自己忘了自我介紹，“我夏郁青。夏天的夏，郁郁蔥蔥的郁，青的青——我可以加你微信嗎？”

　蘇懷渠掏出手機，點開名片二維碼遞給夏郁青。

　蘇懷渠的微信名是“shq”，頭像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夏郁青恰好認識，是看過的為數不多的電影之一，《海上鋼琴師》里面的。

　申請被通過之后，夏郁青給蘇懷渠發了一個打招呼的表包，隨即又問：“你為什麼還在學校，不是已經放假了嗎？”

　“你不是也還在學校嗎？”蘇懷渠笑說，“我沒搶到回去的高鐵票。正好我家人過年想去迪士尼玩，我過幾天直接去上海跟他們匯合。”

　“這樣。”夏郁青點點頭。

　話題沒接上，突然沉默了一下，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里是圖書館，一直聊天也不大合適。

　想了想，夏郁青說，“我回座位啦——先不打擾你了。”

　蘇懷渠點點頭。

　回到自己座位上，夏郁青的手機上收到蘇懷渠回復的微信，也是一個打招呼的表包。

　*

　臨近年關，陸西陵被陸回家，商量給各家送禮的事。

　陸一邊跟陸西陵列著禮單，一邊閑聊，“笙笙，你問沒問過青青幾時回老家啊？”

　陸笙正在吃草莓，時不時拈一個遞到邊，“我之前問過，說過幾天回去。”

　對面的陸西陵聞聲抬了抬眼。

　但沒說什麼。

　陸說：“那你回家之前來家里玩啊。”

　“說會來，不過沒定哪天，我現在問一下吧。”說著，陸笙拿過手機，給夏郁青發了條消息。

　片刻后，說：“青青說后天來。”

　陸說：“你問喜歡吃什麼菜，我人提前準備。”

　兩天后的傍晚五點半，夏郁青提著禮上了門。

　頭天晚上陸西陵發信息問要不要去接，被婉拒了。

　做家教的地方在市里，離陸家很近，給人上完課過來，時間剛剛好。

　夏郁青在大門口按了門鈴。

　等待片刻，黑漆的木門打開了，來開門的是陸西陵。

　他上穿了件灰的套頭，不是很沉的灰，偏于花灰，和質地看起來都很和。

　夏郁青只看了一眼便錯過目，笑著打招呼，“陸叔叔。”

　陸西陵垂眸看一眼，穿著一件淺灰的羽絨服，手里提著禮品袋。羽絨服很寬松，連帽的款式，邊緣有一圈白絨。

　陸西陵帶著夏郁青往里走，一邊問：“為什麼跟陸笙說謊？”

　夏郁青沒反應過來。

　“你準備回老家過年？”

　“啊……那個。是這樣的，如果我說我不回去，笙笙姐一定會喊我來你們這里過年。”

　陸西陵腳步稍頓，“你不愿意？”

　“我覺得過年和平時還是不一樣。”夏郁青看他，認真解釋，“平常隨時過來都可以，除夕的話，我畢竟是外人……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

　陸西陵沒說什麼，只手，接了手里的禮品袋。

　進門，夏郁青看見玄關桌的黑陶瓶里，了幾支紅果子的植，有點兒像是冬青，但跟見過的冬青又不完全一樣，紅得喜慶熱烈，而不顯俗氣。

　跟爺爺和陸笙都打過招呼之后，夏郁青被陸笙強行拉到了二樓臥室。

　離開飯還有一會兒，陸笙買了幾件新外套，想讓夏郁青幫看看哪件適合初一穿著去寺里上香。

　兩人上樓以后，半小時都沒下來。

　快開飯了，陸往樓上喊了一聲，不知是不是沒聽見，無人應聲。

　陸說：“西陵你上去催催。”

　陸笙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盡頭，朝南的一個大套間，進深很深，一旦關上門，就能形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

　此刻門倒是沒關嚴，只半掩著。

　里面兩個孩子不知在聊什麼，語氣都有些激。

　陸西陵正要敲門，聽見陸笙說：“真的嗎？！那也太巧了吧！你有找他搭訕嗎？”

　夏郁青的聲音帶笑：“當然！雖然我超級張，不過還是跑過去跟他說話了。”

　“你怎麼說的？”

　“我問他是不是蘇懷渠，他說，我們認識嗎？我就說了我跟他一個考場的事——他對我也有印象！他記得我當時橡皮掉了。”

　“天啊！我覺得有戲！你加他微信了嗎？”

　“加了加了。”

　“他朋友圈有照片嗎？”

　“有張合照，好像是他們社團的，你要看看嗎？”

　“快快快！”

　片刻。

　陸笙說：“氣質好干凈！而且確實好白，這個艷了艷了。”

　“不過微信好難聊啊，我們加上以后好像就沒說幾句話，都是尬聊。”

　“不要！加了微信就已經邁出第一步了，后面我可以教你……”

　陸西陵抬手，敲了敲門。

　里面談話聲戛然而止。

　陸西陵面無表，語氣平淡地說：“下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