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頭的靜方老漢自然聽得清清楚楚。他人就在院子里鋸竹子, 抬個頭就能看到。

　不必方婆子特地過來說一聲，他放下手中的鋸子就去后院套牛車。

　方婆子引桂花進屋來坐。方老漢則忙著將這段時日打磨的竹杯子給弄了個筐子裝上。這些天在家，他得了空就做, 竹筒杯子做了差不多三百個。方婆子偶爾也跟著一起上山，也摘了不野菌子。有些曬干了有些還是新鮮的, 也拿個簍子裝上車。

　等這都弄好了, 方老漢才轉頭進屋來喊了一聲。

　“我就不去了，我在留下看家。”方婆子下午還得去隔壁村子看看，鎮子上的菜估計早就不夠了。還得親自去十里八鄉看看，以便于補足食肆的供給。

　方老漢點點頭, 讓桂花嬸子坐穩。牛鞭一甩, 牛車就吱呀吱呀地駛起來。

　桂花嬸子抱著的大包袱, 神茫然地蜷在牛車上。牛車上放了不東西, 地方有些擁。背對著方老漢，人就蹲在角落里。過清晨的霧氣遠遠看著方家屋后頭的茅草屋。雖然下定決心離開, 真走了心中還是忍不住害怕。天大地大，竟然無一個容之地。

　吸了吸鼻子將畏懼咽下去，心里想著自己枉死的兒子。可憐的孩子, 死的時候才十五歲。

　若不立起來去討公道，真就是死了也白死！

　今日的天兒不算太好，沉沉的。沒一會兒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初春的雨水夾雜著斜風料峭寒冷，落在上沾襟，帶著一骨的寒氣。方老漢趕將斗笠拿出來帶上, 見桂花著不聲不響地淋雨，嘆了口氣：“你手往車下面一下看看, 應該還有個草帽。雖然不必斗笠, 但也能搪水。”

　桂花愣了半天才明白方老漢的意思, 從車下面出一個草帽帶上。

　牛車晃晃悠悠的，到了快巳時兩刻才終于到了鎮子上。

　這些日子春雨連綿的，天兒都不大好。天氣的影響，西街上沒什麼人在，食肆里的生意自然有些冷清。方老漢帶著桂花嬸子出現在食肆的后院，安琳瑯剛好在跟周攻玉洗腸。難得有清閑的時候，馮老板的香腸還沒有灌，自然是趁機趕弄。

　灌香腸一般用的腸就是豬小腸或者羊小腸。這東西是最天然的腸，只是洗的時候里面的一層黏比較麻煩。得先用面和醋先一遍，洗得干凈了再反過來。拿個小刀將里面黃的腸一點一點刮干凈。這是個比較累人的仔細活兒，安琳瑯通常就給周攻玉來干。

　兩人進來的時候周攻玉剛好已經刮了兩小腸出來。

　不得不說，這廝的心是真的穩。這東西別看著洗干凈只有掌大小的一團，拉長了得有四五丈長。兩加起來，得有□□丈。他一點沒覺得不耐煩，刮得又仔細又利索。

　方老漢引著桂花嬸子進來，便將招桂花嬸子做工的事兒說了：“……桂花手腳伶俐，干活也算仔細。琳瑯啊，玉哥兒啊，招別人不如招你桂花嬸子，知知底兒的能省不心。你們看呢？”

　安琳瑯聞言瞥了一眼桂花嬸子。

　面對安琳瑯時還好，就方家這個撿來的兒子不行。明明這孩子不是個兇悍不講理的人，但桂花嬸子看到他就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這會兒被他淡淡一瞧得心里瑟。懷中還抱著自己的大包袱，腦袋就耷拉下去。消瘦枯黃的臉上傷還沒消，臉頰上磕得青紫這回兒暈開了，瞧著更怕人。

　安琳瑯注視著，桂花嬸子知道該說些什麼來爭取一下。但張了張，笨拙舌實在也不曉得說什麼好，一雙布滿的眼睛怯生生的，十分忐忑地看著方老漢一家子。

　“留下吧。”安琳瑯向來對方老漢格外寬容。畢竟當初若不是他花了全部家當買下，指不定如今就走在原主的老路。人正在東街的花柳巷里呆著呢。所以基本方老漢提的事兒，只要不犯底線和原則，安琳瑯都會欣然同意。

　“嬸子什麼人咱們都清楚，自然不怕這些。不過。”安琳瑯丑話說在前頭：“嬸子有個事兒先說好。”

　桂花心里一滯，抬起頭：“你說。”

　“咱們做吃食生意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干凈和新鮮。”安琳瑯道，“咱們西風食肆也是嚴格把控這些。所有要口的東西，務必要洗得干干凈凈。不能有毫的馬虎。”

　“這個你放心，我省的。”桂花嬸子連連點頭，拎起來的心放下了。

　別無長，就是一個潔和勤快。洗菜洗碗碟這些活兒來做，敢拍著脯保證干凈：“我也不要太多工錢，給我個住，給一口飽飯就行。”

　工錢的事兒安琳瑯不會克扣的。要想員工干得好，薪酬給到位是基本：“這你放心，工錢不會的。”

　有了安琳瑯這句話，周攻玉自然沒有別的意見。

　桂花嬸子沒想到事會這麼順利，一時間都有些激。抹著眼睛，連忙就想給安琳瑯鞠躬。安琳瑯哪兒能的禮？好歹是村里喊嬸子的人。側避過，見帶著包袱，又頂了一臉的傷。約莫猜到在村里了罪，走投無路才痛下決心要搬來鎮子上。

　想想，于是跟周攻玉代了一聲，領著桂花嬸子往后頭的屋舍去。

　說起來，如今的食肆還是有些小。樓上樓下的廂房加在一起才統共八間屋子。這平日里還好，一旦人多就真的是沒可睡。這會兒再分一個屋子出來給桂花嬸子住，空間就更小了。

　……還是得多掙錢，掙得夠多才能擴建。

　心里盤算著，安琳瑯將靠廚房那邊的一間偏小些的屋子分出來給桂花嬸子住。桂花嬸子沒帶褥子，見這住有床有褥子，對著安琳瑯又是千恩萬謝的。

　安琳瑯安了幾句，人就這麼在西風食肆留了下來。

　另一邊，方老漢把桂花嬸子的事兒安排妥當就去牛車上下東西。先前安琳瑯要的竹筒杯子，他做好了的這回全給帶了來：“一個個都試過了，沒有的。琳瑯要的細長的管子倒是沒做，細竹子里頭不中空。木頭挖也費勁兒。主要這個季節沒有蘆葦。不然蘆葦桿子也能用。”

　“沒事，這就夠了。”安琳瑯本來就沒打算用木質的吸管。先不說木質的吸管做出來多費方老漢多功夫，就說木吸管給人隨便帶走，安琳瑯也覺得心疼，“若是能端的小心些也能外帶。”

　“什麼外帶？”不請自來的老爺子不知何時穿過大堂來了后院。聽人說話也不見外，順口就話了，“這是什麼？怎麼細長得跟筆筒似的？”

　他說好要來吃朝食，那是一日都沒過。接連好幾日了，那悠哉的架勢是把西風食肆當自家后院逛。

　安琳瑯：“……老爺子怎麼又來了？”

　老爺子聽這話就不高興了。胡子一翹，那一雙眼睛就斜向安琳瑯。什麼‘又’？他對安琳瑯這一句話很不滿意。怎麼滴？開門做生意的，他還不能來了咋地？

　“老夫來用午膳，你是不想做老夫生意還是怎麼滴？”

　“……沒。”安琳瑯跟這老爺子到了幾日的道，也算清楚這老頭兒的脾氣。繃著一張嚴肅的臉，脾氣卻像個小孩兒。閑著就對什麼都好奇，這也要問，那也要問。不回答還不行，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跟搞什麼高深學問似的，“吃午膳還早，怎麼著都得巳時過了再說。”

　“哼，”老爺子才吃過朝食不久，就是吃的安琳瑯單獨給下的湯面。也不曉得這丫頭用的什麼手藝制的面，面條勁道又味兒，比他過去吃過許多的面食都好吃，“那我也先來瞧瞧食材，好方便中午點。”

　拉面能不勁道嗎？安琳瑯可是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拉得那麼幾碗。

　“你看你看，隨你看。”安琳瑯仿佛一個渣男，將敷衍都寫在了臉上。丟下這一句話，也不管這小老頭兒的好奇心，蹲到周攻玉的邊開始洗。

　這是一早就腌過了，調料的味道將豬原先的腥味兒給蓋住了。這會兒聞著就是普通豬的味道。安琳瑯一邊給抹東西一邊還是不滿意。扭頭對還沒走的方老漢道：“爹，今年開春咱家也養幾頭豬吧。鴨鵝等東西也能養一養，正好還能省的買不上好。”

　這事兒安琳瑯不提，方老漢也在想。

　事實上，方家村大部分人家都是養了豬的，還有那家中有盈余的人家里豬也有兩三只。以前老方家自家沒養豬是沒錢。兼之家里老兩□□兒要忙，沒工夫照顧才沒養。如今食肆里要用這些東西，他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養些能供給給食肆的。

　卸完貨，人也送到了。方老漢還記著家里好些竹杯子還沒打磨完，就急著回去。

　安琳瑯攔也攔不住，說不上兩句，他駕著車就走了。

　周攻玉笑了一聲，手頭已經洗了第五羊小腸。他手腳很快，一會兒就看到木盆里飄著的腸快沾滿整個盆。安琳瑯剛拿手攆了一下，好奇心重的老爺子也忍不住湊夠來：“這是要做什麼？”

　“香腸。”安琳瑯將腌好的放到一邊，等著腸洗出來再將剁碎。

　“香腸？”他聽著有點耳。

　老爺子聞著這有點悉的味道，想著自己是被安琳瑯一碗隔夜粥給騙來的武原鎮。原以為是什麼好東西的，原來是豬呢？

　“香腸竟然是豬灌的？”這年頭豬都不配端上達貴人的桌子，“你用的豬？”

　“豬怎麼了？”安琳瑯不懂他突然的激，“看不起豬？”

　安琳瑯不懂，周攻玉卻明白為何。

　這年頭豬乃下下品，達貴人、商賈富戶家中飯桌上常吃的都是羊牛。吃豬的，只有那些市井的平民百姓。這年頭手藝好一些的廚子做也都是羊牛，還沒有人把豬端上食肆酒樓的飯桌。老爺子心心念念以為是什麼好吃的到頭來就只是廉價的豬，自然有些吃驚。

　安琳瑯卻覺得食材不分高低貴賤，只有做不好的人，沒有不好吃的食材：“豬怎麼了？豬的食多了去了。東坡，紅燒，過油，蒸，梅菜扣，哪一樣不是豬做的食？”

　等等，東坡是自蘇東坡被貶徐州，赴任徐州知州之后才漸漸有的吃法。這個時代好像還真沒有？

　安琳瑯小心地瞥了一眼周攻玉，又看了一眼老爺子。周攻玉神淡淡的，倒是沒有追問安琳瑯東坡是什麼東西。但小孩兒脾氣的老爺子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他哼哧哼哧地瞪著安琳瑯，竟然還杠上了：“那你倒是做啊！你倒是做一道食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