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 養心殿。

　皇帝翻閱著錦衛指揮使馮瑭遞上來的信，臉沉到極致。

　厚厚一沓信件，盡是北鎮司這兩年搜集到的工部斂財的罪證。

　倘若只是尋常的場規禮, 皇帝尚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工部尚書褚豫假公濟私、中飽私囊, 更是縱容下屬挪用公款、工減料、克扣工錢, 將整個工部治理得烏煙瘴氣，種種罪行簡直罄竹難書。

　大昭對于員貪墨歷來是從重懲, 面前這些罪證哪怕只拿出一樁，都逃不開斬首示眾、舉家流放之刑。

　馮瑭眼瞅皇帝面, 又提起一樁近事：“今年上元，福門外東街頭的鰲山燈所用木材工減料足足半數之多, 這若是遇上大風大雨，恐怕有坍塌之禍。”

　皇帝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眸中怒意翻涌，抬手便將案上奏章盡數掃落于地。

　“貪污吏，罪不容誅！”

　正月十五的上元燈會歷年都舉辦得聲勢浩大，尤其是歲末年初萬國來朝、藩王進京的檔口，更是彰顯大昭國力強盛的良好契機, 百尺之高的雙龍銜照鰲山燈煊赫異常, 為燈中之王, 燈樓彩山之下游人如織、車馬馳騖，一旦出現坍塌，后果不堪設想。

　馮瑭道：“離上元僅僅三兩日了, 陛下不如趁此機會徹底斬草除, 也可讓百姓免于災禍。”

　皇帝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搜查貪罪證, 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既能扳倒褚豫、以儆效尤，又可借此機會整頓吏治，肅清朝野。

　可這些貪何其狡猾，即便人證證俱全，也總有辦法罪，工部上上下下多主事差使，他堂堂尚書想找個替罪羊還不容易！

　只要不在天子腳下惹出滔天大禍，他們照樣意氣自如，云淡風輕。

　皇帝按了按眉心，沉沉道：“容朕思慮一二。”

　抬手一揮，讓馮瑭先下去了。

　待皇帝批閱完剩下的奏折，掌事太監汪懷恩躬上來，給皇帝倒了杯茶，遲疑著道：“陛下今日還去坤寧宮嗎？皇后娘娘風寒未愈，神不濟，恐怕不能服侍陛下，不如……到麗景軒瞧瞧長宜公主？”

　汪懷恩心道，這工部尚書正是皇后的三叔，眼下褚氏出了大事，皇帝便是再疼娘娘，恐怕也沒什麼心踏足坤寧宮，于是順口提了句麗景軒。

　小公主正是玉雪可的年紀，人也聰慧機靈，說不準能消解消解陛下心中的慍火。

　皇帝閉眼深思了一會，除了坤寧宮，他的確已經一個多月未曾踏足后宮了，長宜每次見他，都抱著他的脖子不肯下來，說想父皇，希日日都能見到父皇。

　他何嘗不知道這些話都是孟昭儀和麗景軒的宮人教的，但也從未追究過誰。

　比起先帝和皇祖父，他不算子嗣盈，但膝下的這些子，每一個都是他疼的孩子，他不愿忽視任何一個。

　皇帝闔上最后一份奏折，起道：“擺駕麗景軒吧。”

　麗景軒在坤寧宮西北，從養心殿過去避不開。

　路過時，皇帝往里瞧了眼，時辰不早了，皇后應該已經歇下了。

　近來國事繁忙，也只白日去瞧了兩回，皇后染了風寒，怕過了病氣給他，也連著幾日不曾來養心殿了。

　但……盡管皇帝不愿回憶，可橫在兩人之間的另一樁事，大概也了皇后心中的芥。

　那是他年時應下的承諾，這麼多年過去了，中宮已有他心的子，可沒想到昭大長公主竟又舊約重提，即便退而求其次，也要讓嘉辰縣主宮為妃。

　那孩子不過才十二歲，論輩分該喚他一聲表叔，小時候被大長公主帶進宮來，他還抱在手上哄過，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

　不說他這幾年連選秀的心思都沒有，即便有，也不至于與一個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孩子共效于飛。

　此事他亦騎虎難下，昭大長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他的親姑母，早在他年主東宮之時，為替他掃平障礙，辦過一件事關皇家胤的大事，當時他便當著父皇母后的面，答應立姑母的兒為太子妃，將來封為皇后。

　當時姑母的肚子已經大了，頭胎得男，這一胎都說是個兒，可沒想到最后生出來又是個兒子，此后很多年，姑母都不曾再有孩子。

　他一國太子、如今的天子，總不可能后位空懸，一輩子等著一個不知何時才能出世、甚至本不會出世的孩子，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初那個承諾也就慢慢不算數了。

　可他沒想到的是，二十年過去，姑母竟又了將孫安排進宮的念頭，且還是鄭重其事地對他提出這個想法。

　圣旨未下，此事還不算板上釘釘，然而年前年后各家命婦進進出出，風聲難免傳到皇后耳中。

　說實話，他還未想好如何面對。

　后宮那些嬪妃是為平衡前朝后宮，亦是為大昭江山綿延子嗣，這是他作為帝王的權衡之和責任使命，拋開這一切，他是真的將當做自己的妻子。

　如今他兒雙全，也都教得很好，算是給江山社稷和列祖列宗有個代，余下的幾十年，他惟愿可以不余力地。

　盡管褚氏的野心越來越大，甚至有威脅皇權的趨勢，讓他不得不暗中打，但在他眼中，皇后是皇后，褚氏是褚氏，褚氏的過錯與無關，而他也絕不會讓為褚氏威脅皇權的工，除了皇子，他可以給一切。

　可如今，他理想中的局面就要被大長公主打破了。

　那是他嫡親的姑母，為他坐穩江山出了大力氣，嘉辰又不過只求一個妃位，其父又是天子近臣，而他當年也曾信誓旦旦地許下諾言……如是種種，他似乎本沒辦法拒絕。

　可一旦嘉辰宮，不管得不得寵，都必然都會傷了皇后的心。

　夜風如降水漲般沖擊著大腦，卻將他的思緒攪弄得更加紛雜。

　眸沉了又沉，想不到兩全的辦法。

　抬轎的宮人并不知皇帝心中千回百轉，腳步又快又穩，直往麗景軒的方向去。

　夜間寒風刺骨，皇帝坐在轎輦上，即便披了件寬厚的紫貂大氅，也僅能勉強抵寒意。

　垂頭閉上眼睛，耳邊除了簌簌風聲，仿佛還能聽到輕輕的咳嗽聲。

　這般沉思良久，待抬轎宮人腳步漸緩，皇帝猛然睜開眼，才發現麗景軒已近在眼前。

　皇帝深深吸了口氣，按邊的扶手，沉聲道：“去坤寧宮。”

　汪懷恩驚詫了片刻，趕忙差人回了麗景軒，隨即揮手中的拂塵，吩咐抬轎宮人掉頭往回走。

　皇后過了酉時就早早歇下了。

　東暖殿燃著紅籮炭，落地連枝燈在角落里散發著和的芒。

　今夜是銀屏守夜，也沒想到這麼晚了，皇帝竟一聲不響地過來，施了禮，正要進門喚娘娘起，皇帝忙抬手說不必，徑直往暖閣走。

　可才踏進門，皇帝立刻察覺出不對。

　淡淡的梅花香替代了從前的紫云香，令他不皺了皺眉頭。

　銀屏輕聲解釋道：“今日午后沈七姑娘來瞧娘娘，說合香辛燥，對娘娘病有礙，讓奴婢們選用新鮮的花枝替代。”

　沈七姑娘，沈嫣……

　皇帝突然想起那丹參也是皇后賞給了。

　那丫頭，難不知道了什麼？

　皇帝斂下眸中的冷意，語氣夷然：“哦？可還說什麼了？”

　銀屏搖頭：“七姑娘惦記娘娘的，只代了奴婢們好生伺候，除了殿用香上指點一二，便也沒再說什麼。”

　皇帝垂下眼睫，昏暗的燈火里，面泛青，心下斟酌片刻，對銀屏道：“既如此，那就暫用梅花枝吧，待皇后子養好了再換回去不遲。”

　銀屏頷首應下，喚人進來給皇帝洗漱更。

　皇后用了風寒藥，又喝了安神湯，聽到屏風外若有若無的水聲和談話聲時緩緩睜了眼，只是腦中昏昏沉沉的，一直不在完全清醒的狀態，直到見皇帝進來，才想起起相迎。

　皇帝已經在外面換了中，見狀連忙上前扶住，手背了額頭，覺出無熱才放心：“快躺回去，別再著涼了。”

　皇后嗯了聲，鼻音有點重，像孩子似的，慢騰騰地進被里去了。

　是將規矩刻在骨子里的人，難得出現這樣的狀態，只是患了風寒，人難免比往常遲鈍一些，此刻又睡意昏沉，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倒是讓皇帝恍惚想起年時的樣子。

　當年他與的兄長一起念書，在衛國公府上做客，遠遠就看到從秋千架上下來，提著繡海棠花的擺向他跑過來，一抹鮮亮的風似的，他只覺得滿園春在后都失了。

　那時才不到十歲吧，還是會向父兄撒的姑娘，說自己捶丸拿了頭名，纏著兄長討要獎勵。

　伶俐中帶著些許憨氣，他一眼就喜歡上了。

　后來選太子妃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向母后提了的名字，可再見之時，就已經褪去了的天真爛漫，變了真正的大家閨秀，沉穩嫻靜，溫文爾雅。

　現在想想，江年的子的確像極了當年的。

　可他與謝家的先祖都不一樣，一旦認定誰，這輩子就很難改變，即便江年再像，他心中也毫無波瀾，哪怕衛國公府培養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那也不是。

　皇帝睡進的被窩，從背后抱住自己的妻子，將自己的溫一點點渡給。

　兩廂無言，他也害怕打破這樣的沉默。

　幾乎是一夜無眠，終于讓他想到了解決眼下死局的辦法。

　大長公主為他做了那件事，若借此相，他恐怕的確拒絕不得，可若是那件事無從談起了呢？

　釜底薪，未嘗不可。

　次日一早，皇帝起到太和殿上朝，路上著遠的飛檐，似是隨口一問：“謝斐這幾日還在衛所？”

　汪懷恩算了算日子：“應該趕得回來過上元。”

　皇帝眸中閃過一冷厲的，繼而一笑：“到時候傳他進宮來，給朕瞧瞧可有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