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肯定下第，可高岳還是要來看看。

鐘鼓齊鳴，黃紙做的金榜，自南省都堂，直送到南院來，而後在一片驚呼聲中，自東牆外垣上拋下，展現在眾人的眼前。

「這是千佛經卷啊！」許多不第舉子都跪下，隔著圍籬，對著金榜頂禮拜。

而更多的專門人士，則開始敲鑼打鼓，把榜單上二十二名進士的名諱分別寫在泥金帖子之上，開始往舉子所居住的邸舍，乃至其遙遠的家鄉送去，這便是「泥金喜信」。

安上門外車騎絡繹如雲，不久高岳聽到有人高喊，「我們果然及第了！」

一看，原來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朱遂、王表和彼軍等人，各個春風得意，他們的擁躉們喳喳嚷著，表示賀喜之意，王表在馬背上揮手高呼到，「將泥金喜信用快馬，日夜兼程，送到我岳丈的方鎮那裡去！自淄青來西都應舉前我岳丈便說，若是小婿高中，得舉辦二十萬錢的喜宴。」

「喏！」眾人領命，忙不迭地撒開腳丫，連滾帶爬地去報喜了。

而幽州節度使朱滔之子朱遂也不甘示弱，對邊的長隨說，「直接在我報喜的黃花紙箋上上真的金子，直送幽州去，讓家父知曉！」

當即旁邊的袁同直為了拍朱遂馬屁，便高唱一聯，「賀喜郎君，正所謂——一千裡外，觀上國之風；十萬軍前，展長安之春！」

朱遂仰天大笑起來，說不出的快意，「潘禮侍這榜放的好哇，取得都是龍虎之英。」

接著幾人見外垣大樹下站立著的高岳，便又互相看看，哈哈笑起來，便準備策馬前來嘲弄高岳。

高岳扶住樹榦，剛準備狠狠反擊這群紈絝子弟，那邊卻傳來了聲，「進士團來了！」

接著鑼鼓聲震天地，高岳只看到，王團團、楊妙兒、宋住住、蘇五奴、楚娘等平康坊的男男，連帶著長安城的許多無業游民，都聚集起來，舉著橫幅彩旗，捧著佛牙、菩薩、糕點、茶酒，吹吹打打，向著禮部南院湧來。

而隊伍里的王團團邊喊著恭賀的口號，邊對高岳使眼——意思是你快走吧，免得被這群人糾纏。

原來楊妙兒先前對他所說的進士團，便是每年放榜后，長安城的娼、遊民糾集起來，專門為新晉進士們辦各種拜謝、參謁和筵席活的團，類似於後世的「喜喪一條龍演出隊」，楊妙兒等平康坊的自然要參與其中。

趁著這個機會，高岳急忙自南院離去，一路跑到了安上門的沿木邊，猶自叉著腰氣。

「高逸崧。」他接著聽到這聲音。

安上門外角落裡，這聲音是站在那裡的鄭絪喊出的，他立在那裡，襆頭和雙肩上都落了不雪，看來已是站在彼很長時間，大概想進來看榜但又自矜，在進退兩難的地步。

高岳看著他，突然覺得好笑，但沒笑出口，因為他總覺得鄭絪一站在那，他就彷彿聽到《一剪梅》的BGM。

於是高岳向他拱手，問他隨後準備如何。

鄭絪看著天際鉛灰層疊起來的雲彩，又恢復了倨傲，他對高岳說，「你怕是還要呆在國子監虛耗一年，而我則要去終南山，專心溫課，備戰來年。所以高逸崧，就此別過，希來年你的詩賦學業能夠有所長進。」

高岳便提出建議，「終南山距離長安城不遠，既然你在那裡溫課，不如乾脆就和我們結棚，你來當這個棚頭。」

似乎現在高岳對團結人手來「結棚」的事念念不忘。

鄭絪惱怒起來，「結伴讀書倒不是不可以，但結棚卻是為了互相爭鬥、馳驅王府、喧嘩貢舉，這種事鄭某不屑為，鳥不可與同群，就此別過。」

接著鄭絪便轉踏步離去，高岳還待說些什麼，他已經騎著那匹驢子，急匆匆往勝業坊方向去了。

「孤傲什麼？小布爾喬亞習氣！」高岳憤憤地擺擺手。

「經過這次，高郎君應該知道些許貢舉的門道了吧？」

這話又嚇得高岳急忙回頭。

只見那老者捋著鬍鬚，依舊那個渾帽，依舊那箇舊大氅，不知何時也站在安上門邊上，笑對自己說。

「我有些彷徨，若我不進這個科舉場，應該是有更廣闊的天地等著我去闖的。」高岳而今的心確實有些矛盾：

他可以繼續溫習一年，備戰大曆十三年的貢舉；

他也可以放棄進士科，去考錄取率更高的明經科；

他還可以徹底擺太學生份，去從事工商農等職業來養活自己。

反正那個安娜現在連鬼影子都找不著，他只能鄉隨俗，在大唐生活下去。

那老者沒有直接回答高岳的話，他緩緩走到了一棵大榆樹之下，抬頭去，高岳也隨著他，只見樹冠上冬天枯索的枝葉重新冒出綠的芽來，其上的鳥兒們躍來躍去，發出清脆的聲。

「這樹上的喜鵲，全都靈鵲，每年四面八方來的舉子，很多人特意來此樹下，用谷糧拜祭供養它們，希放榜之日，這群靈鵲的鳴能給他們帶來好運。所以靈鵲哪兒也不去，就在皇城門邊的這棵樹上呆著，食無憂，四季無虞，送走一茬茬，又迎來一撥撥。高郎君很奇怪吧，皇城這兒靈鵲，沒人傷害它們，而民間各坊的喜鵲何止千萬，卻每日都要遭到彈丸羅網的威脅。鵲和鵲僅僅是因為棲息的樹枝不同，命運卻如此迥異。人也是這樣啊！」

高岳聽到這老者的話，不由得皺起眉梢，也陷思索。

接著老者對著他豎起手指來，「高郎君，你現在著麻，是士，將來朱紫金銀，是仕。回答我，士和仕之間，差了個什麼？」

高岳立刻答道，「是個人。」

「沒錯，就差個人，我想你在這一年當中能明白的。」那老者嘿嘿笑起來，接著踏著殘雪，徑自向安上門走去，只留下榆樹下獨自站立的高岳。

「差個人，應該指的是，事在人為。」高岳有所醒悟。

接著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那侍芝蕙還有「西市小海池」的約定呢！

恰巧他也不想回國子監當中，太學館里哀氣沉沉：劉德室心如死灰，去忙乎張譚的喪事；衛次公心如刀絞，哀慟自己命運不濟；楊曦依舊呆若木，沒日沒夜呆在斗室里抄錄佛經；其餘諸位只會相對而坐，或向隅而泣。

「事在人為——我倒想看看，那個願花五百貫來買杯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是個單純的騙局也說不準。」高岳如此想著，開始沿著承天門橫街，大步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