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慢吞吞地從懷中出了一片琉璃鏡，架在鼻梁上，溜達到長庚旁邊，推開窗戶瞇細了眼往停鳶臺上張。

那琉璃鏡鑲著白金的細鏈，橫斜耳，遮住了他一只桃花眼，鼻梁卻越發直，整個人的氣質陡然間顯得冷冽了起來，幽幽地冒著一冠禽的氣息。

長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問道：“義父，你戴了什麼？”顧昀偏頭逗他道：“洋人的小件，好看吧？他們那邊就流行戴這個，等出去走一圈，給你騙個洋後娘回去好不好？”長庚：“……”有個玄鷹部的小將士有意緩和方才的凝重氣氛，抖機靈道：“大帥，您也不是親爹啊！”顧昀沒心沒肺地跟著笑。

那小將士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幾年世道變了，人心都不古了，以前的人看重的是咱們的德行能耐和，咱們都不發愁，現在倒好，們只關心男人俊不俊俏，大帥，咱們弟兄們可不是因為長得醜，是生不逢時啊。”

玄鐵營的土特產就是，一聽這話，全都跟著起哄起來。

顧昀大笑道：“滾，別把我也扯進去，哪個長得醜？本侯乃是堂堂玄鐵三部一枝花，名都遠渡重洋去了。”

一群軍中糙漢震懾於自家大帥的厚無恥，只好哄堂大笑以對，沈易涼涼地說道：“大帥，您貌如花，怎麼也討不到媳婦呢？”一句話到了顧昀的傷心事，顧大帥只好捂著口道：“我待價而沽呢，好東西都軸，你懂什麼？”說起這事，也實在怪不得顧昀。

當年先帝對他十分矛盾，又疼他，又防備他，小時候還好，稍稍長大些，安定侯的婚姻大事就了先帝嚨裡卡的魚刺。

選個份卑微的，怕人說他虧待了忠良之後，先帝給誰也代不過去，但要是選個位高權重家裡的，先帝心裡又要打鼓。

兩廂為難，想必當年先帝心裡一定恨不得顧昀是個小太監。

安定侯的親事一直拖了很久，最後先帝給定了郭大學士之。

郭家世代書香門第，家世清貴，郭姑娘據說貌如蘭，才名滿帝都，與當年的太子妃、現在的皇後並稱京城雙姝，既不牽扯什麼，也不算辱沒顧昀。

可也真奇怪了，這朵名花自從訂婚開始，就跟被霜打了一樣，一天不如一天——沒等顧昀打完仗回京，郭小姐已經先香銷玉殞了。

說起來，死過老婆的人多了去，沒什麼稀奇的，何況只是個沒過門的未婚妻子。

可這事攤到安定侯頭上，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那鰥寡孤獨的外祖、早逝的爹娘。

於是就這麼著，安定侯克妻的名聲不脛而走。

能嫁給安定侯固然裡子面子全有，還不用伺候公婆，可天大的福分也要有命才行。

後來顧昀輾轉西域北疆，四五年沒回京城，也就再沒什麼機會張羅，現如今先帝蹬去了，當今皇上雖然比顧昀年長幾歲，卻是從小著他皇叔長大的，差了一輩，縱然君臣有別，管起他的婚姻大事來也多不太方便。

顧昀本人也沒力上心，一拖二拖，就拖到了現在。

沈易不肯饒過他：“待價而沽？大帥你想把自己賣給誰？”顧昀一抬頭，過琉璃鏡，正看見長庚地盯著自己，臉上還不由自主地帶出些許繃來，便以為那年是擔心自己娶了親不疼他。

顧昀安地抬手拍了拍長庚的後腦勺：“我喜歡聰明溫好的，放心，以後肯定不弄個河東獅回來攪合你。”

這話仿佛在長庚口豁開了一個，那仿佛已經被他降服的妄念得了機會又出來作祟，翻起無排解的黯然銷魂來。

他只好著自己出了一個僵的微笑。

好像每天晚上著自己合眼睡覺一樣用力。

這時，停鳶臺上突然一陣鼓噪，只見幾個西洋人將臺上的跳來跳去的猴兒鸚哥都帶了下去，扛著一個絨布蓋著的大鐵籠上了臺，一個臉慘白的西洋小醜扭扭噠噠地支起了一個大火圈，搔首弄姿好半晌，吊足了人們胃口，才一把揭下籠子上面的絨布。

只見那籠子裡竟有一只大老虎。

葛胖小把整個子都探出了窗外，裡不住地問：“真的假的呀？那是真老虎嗎？”小醜上前打開鐵籠，提著項圈將那大老虎牽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圍觀的人太多，那老虎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不住地做出掙紮的作。

顧昀卻皺起了眉，冷冷地說道：“這群洋人規矩真是懂大發了，大過年的弄來這麼個畜生——小賈。”

方才話最多的年玄鷹神一肅：“是。”

顧昀道：“找人看著點，下面人多，別再出什麼子。”

小賈領命而去，他直接從紅頭鳶臺上翻了下去，數十丈的高空，他黑影一閃，在空中留下了一縷細細的白蒸汽，轉眼已經不見了。

人聲鼎沸中，焦躁不安的老虎開始不不願地跳起了火圈，神猙獰得仿佛它是被良為娼的。

雲夢大觀的觀景樓上好聲一浪高過一浪，有人激起來便開始從上往下撒錢。

歌舞雜耍看得高興了，往停鳶臺上扔些銅錢無傷大雅，很多人都這麼幹，可這天卻不知從哪來了個二百五，居然一出手便往下攘金葉子。

本來在臺下看熱鬧的人群“哄”一聲炸開了鍋，“金子金子”的呼喊聲層出不窮。

還沒來得及搶出個所以然來，那本來正在鑽火圈的老虎不知怎麼的，被徹底激怒了，它咆哮一聲，回頭一口咬向猝不及防的小醜。

小醜當場被咬掉了一條胳膊和小半個肩膀，發出一聲淒厲的慘。

猛虎咆哮一聲，掙控制，向起鳶樓下人山人海沖了過去。

裡圈的人被那畜生嚇得沒頭蒼蠅似的要往外沖，外面的人不明就裡，也不知怎麼就聽說裡面在搶金葉子，還在紛紛往裡。

兩面一撞，誰也不了。

有喚“金子”的，有哭喊“老虎”的，有摔倒了本爬不起來的，得一塌糊塗。

值夜的金吾衛被人群沖得七八糟，起鳶樓附近不乏有達貴人，有那些不把尋常百姓命放在眼裡的，匆忙中只顧自己逃命，逃命還都不忘了擺譜——要縱家僕給自己推出一條通路。

顧昀抓住長庚的肩，把他往後一推，回手摘下沈易掛在門後的箭簍與長弓，吩咐道：“別出來。”

桌邊的玄鐵營將士都跟著站了起來。

沈易一把拉住顧昀的手肘，口道：“你的眼睛……”長庚敏地一抬頭，心想：“眼睛？眼睛怎麼了？”顧昀沒理會，揮開沈易的手，不由分說地踹開了紅頭鳶上雅間的門。

紅頭鳶上的幾個玄鷹從高空一躍而下，地低飛，幾道細小的煙花炸開冷，另有一個玄鐵甲兵站在高，攀上紅頭鳶的桅桿，手中舉著銅吼，沖混地人群高聲吶喊道：“安定侯在此，不要妄！”這話竟比天皇老子的聖旨還管用幾分，有不人一聽見“安定侯”三個字，已經本能地先停住了擁的腳步。

虎嘯聲從遠傳來，被激怒的猛虎閃電似的飛撲而出，正將一個小廝模樣的年按在爪下，顧昀站在紅頭鳶的錦鯉船頭上，斜倚雅間的門框，側拉開了長弓。

他的琉璃鏡還掛在鼻梁上，沒有人會戴著琉璃鏡箭，那東西會讓視野有偏差，單薄的衫在火翅的熱風中翻飛，整個人說不出的隨意輕慢，簡直像是閉著眼箭。

但沈易是知道的，顧昀現在只要摘了琉璃鏡，一丈以外人畜不分，本就和閉著眼差不多。

為什麼正好趕上這節骨眼上？沈易手心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層薄汗，整個後背都跟著繃了起來。

就在這時，顧昀驀地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