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趙行起得很早，亦或者說，他昨夜里本翻來覆去就睡不著。

　眼下大片的烏青遮不住，他也總算明白了小姑娘往汝平行宮那天臉上敷那麼重的是為了什麼。

　天未亮時落了些小雨，潤雨如，混著泥香與花香，一并夾裹著冷風迎面而來，斥滿鼻腔，又順勢鉆五臟六腑。

　懂的人直打冷，那香氣卻又人通舒暢。

　這本就是格外矛盾沖突的一天。

　趙行特意換了滄浪直裰，君子端方，芝蘭玉樹。

　是姜莞最喜歡的。

　郡王府前院東側有專門練功用的小院。

　一大片空地，東側還種有矮竹。

　趙行坐在院正堂屋里，茶水涼了一盞，他著手，覺得悶，把窗戶推開半扇，任由寒風簌簌灌。

　后來索連上銀狐大氅一并了，隨手搭在帽椅的椅背上。

　昨日在大兄那里豪言壯語，今日自從了郡王府中，就開始心不在焉。

　他要怎麼問呢？

　趙行生平第一次到束手無措。

　十幾年的時間里，珠珠拿他當兄長看待的。

　明明有嫡親二兄的，卻從小跟在他邊，糯清甜的著二哥哥。

　他習慣了，他們邊所有的人都習慣了。

　都十四了，很快也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卻本沒人想過，原來珠珠也是可以嫁給他的。

　自己，又怎麼會往這上頭想？

　會嚇到吧……

　趙行劍眉深蹙，眉宇間甚至攏上一層暴躁。

　那是自心底爬上眉間的。

　其實也可以仗著不懂，哄著，偏著，那些男之事，他雖也非個中好手，但總比要強得多。

　可他又不舍得……

　趙行就是在這樣飄忽不定，連他自己都沒能拿定個主意的時候，一抬眼，看見了姜莞眼下同樣大片的烏青。

　當時他心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小姑娘確實很乖很聽他的話。

　上回跟說，不要拿敷著自欺欺人，果然聽進去了。

　姜莞來時見他面煩躁，心下先沉，猜他是為了賜婚之事。

　很能看到趙行的臉上有不耐煩一類的神，便一時連他今日穿著打扮也忽略掉。

　站在門口，腳步微滯，連出笑容給他看都有些困難。

　趙行深吸了口氣，緩緩起：“你沒睡好？”

　姜莞小手背在后，在自己左手的虎口掐了一把。

　定定然看趙行，良久不發一言。

　趙行心里藏著事，實在不知該如何與開口，被盯著看得久了，竟主別開眼，避開了那種近乎審視打量的目。

　于是姜莞就嘆了口氣。

　趙行眉心更皺起來：“不開心？”

　姜莞幾乎想了一整晚。

　跟旁人沒法子直言，與趙行還是可以攤開說的。

　好好說，態度和些，他會信并不是賭氣才說愿意嫁他那種話。

　可問題在于——因的布局，今生有些事已經錯起來，別人上發生過的，被強改了過來，那趙行呢？

　想彌補，想跟趙行好好過日子，卻在昨天猛然發現，也許上天自有安排，趙行今生命中也另有良人呢？

　陪在趙行邊是為了報恩，總不能毀了他今生的大好姻緣吧？

　翻來覆去難以眠，到了后半夜，心尖泛起星星點點的酸，被自己強下去。

　這會兒見了他，見他滿面愁容，姜莞更猶豫。

　還是不說話，趙行到底轉過臉又把視線落在上。

　小姑娘臉也不是多好看，雖然裹得嚴實，但一路過來也吹了冷風。

　趙行手，探在額間，到溫度正常才稍稍放心：“要是沒睡好，今兒不練功了，回去補個覺，不然一整天都很難。”

　可賜婚的事，他只字不提。

　姜莞面更古怪了些：“二哥哥沒有別的事要跟我說嗎？”

　趙行瞇眼看。

　長舒了口氣。

　其實前世也這樣。不說，他不問，兩個人就這樣誤會著，錯過了彼此。

　以為與他有潑天之恨，他又總以為非鐵石心腸，早晚會被他暖熱。

　到頭來，全是一場空。

　姜莞想，這些話，這些事，總要有一個人先挑了頭說明白的。

　心里那點酸楚苦，不是不知道因為什麼，但趙行今生若真非與命定有緣，當然全他的這輩子。

　“我昨日聽姑母說，家和圣人要給二哥哥選皇子妃了。”

　姜莞小臉肅著，一雙眼更偏古井無波，不見波瀾。

　看不出高興，也瞧不見傷懷。

　只是平靜的站在那里，平平淡淡的問。

　趙行心口驀然一。

　那雙眼睛是最靈的，似墜凡仙鹿，活潑又干凈，現下那里面是一片污蒙。

　“是。”他點頭，那種沖，沖破了腔，一個勁兒的往外溢，“母后選了幾個出不俗的小娘子，我都覺得不，也讓大兄幫我去勸了。珠珠，我……”

　人都說近鄉怯。

　他沒由來想到這個詞。

　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姑娘，突然有一天要他問出口，你肯不肯嫁我，他實在是……

　姜莞把趙行眼底的糾結和矛盾，還有那在其中并不易察覺的一希冀，盡收眼底。

　懸著的心，提著的氣，一下子全松了。

　真好，趙行還在，看來不管旁人上發生多與前世不同之事，跟趙行，還有機會。

　只能說老天待實在不薄。

　姜莞上前半步，越發靠近趙行。

　二人之間的距離那樣近，甚至能到趙行的呼吸突然重了下。

　然后笑起來，又變回了那個瑰姿艷逸，靈狡黠的姜莞：“能圣人眼的小娘子，無論出樣貌，還是人品才，一定都能配得上二哥哥，連這樣的郎二哥哥也一概看不上，那——”

　拖長了音調，還要再湊上去半步時，趙行猛地意識到可能要做的事，匆匆退了半步。

　姜莞站定，不再上去，只是把手略一抬，拽上趙行的廣袖，攥在手里，然后抬眼看他。

　那雙眼帶了小鉤子，眨一下，就能把人的一整顆心全都鉤去。

　“沛國公嫡姜氏阿莞，二殿下覺得，嗎？”

　趙行聽到脆如鶯啼的聲音，如是說道。